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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天色渐晚,几位小僧抱着扫帚扫雪,时不时把冻得透红的手揣进怀里暖一暖。
  桓秋宁把糖炒板栗送给了门口的小僧,随后,走进了昭玄寺。
  他沿着小路向里走,雪越下越大,寺中人影稀疏,雪染菩提树。那棵披上白衣的菩提树宛若生于人间的神树,圣洁又神秘。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菩提本无树”。
  菩提乃无树之树,那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桓秋宁走近了看,见到菩提树上竟然挂了几封匿名的书信,信中字迹隽丽清雅,却又虬劲有力,他相当喜欢写信人的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阿弥陀佛。此乃菩提树,可解人心中疑惑。施主,你可有惑?”
  桓秋宁转头,见一位气度不凡的高僧站在他的身后,双手合十,微微垂目。
  “有。”桓秋宁左顾右看,终于找到了那口被大雪压住的井。他趴在井边,用手扒开井口上的雪,往下看了两眼。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桓秋宁爬起来,抖了抖衣袍上的雪,回首问道:“大师,这口井里有什么呀?金蟾,还是金子?天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高僧抬眼,看向桓秋宁,神色晴明,微微笑道:“井中本是空无一物。施主想看到什么,里边便会出现什么。若是施主无欲无求,里面便什么也没有。”
  “无欲无求?那岂不就是老桓说的没野心,没出息?”桓秋宁讪讪一笑,挠挠头,否认道,“有的,有的。只是,什么欲什么求,我还没想好。”
  “迷时师渡,悟了自渡。”高僧垂眸,温声道,“施主日后若是想找回今日这般心境,不如想想这棵无树之树,望施主能观照本心,迷途知返,修得清明。”
  桓秋宁听的云里雾里,半晌才想起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道:“大师,可否借我一支笔,几张纸?明日这个时辰,我给你还回来。”
  高僧沉默片刻,命小僧取来了纸和笔,递给桓秋宁,道:“不过纸与笔而已,贫僧赠与施主,施主不必还了。”
  言罢,高僧领着小僧,走入了禅房。
  桓秋宁得了纸笔,跑到菩提树外,踮脚看着树上的书信。树上的书信大都是同一人所写,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写的是他的烦心事,诉说的是他的迷茫与孤独。
  自打桓秋宁回京以来,就没结交几位知心好友,他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与自己处境相似,连志向与想法都一般无二之人,最难的能可贵的是,写信之人虽内心煎熬,无助困惑,可所写的文字依旧温柔,依旧希望读到这封信的人,能够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桓秋宁揉了揉越发酸楚的鼻子,捧着宣纸,提笔写字。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写的不好,又怕对方得知自己的身份,会像其他世家子弟一般与自己疏远,便只留下了两句诗。
  他写了删,删了写,写到手脚都冻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寺庙中亮起了灯,桓秋宁把回信挂在菩提树上,揣着冻得麻木的手,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走之前,桓秋宁又去那口井前,趴着望了一眼。
  这次,他竟然在井底看到了一对热烈燃烧的红烛,烛光温热,红光诱人,他没忍住,伸手一抓捧,却捧到了一抔冰凉的水。
  “疯了疯了。”桓秋宁连忙洒了水,心疼地搓了搓手,心道:“完啦,冻出幻觉了!嗳,要是冻死之前能做一场春梦,小爷也算是没白死。哈哈。”
  桓秋宁走后,寺庙中安静了许久。
  月上枝头之时,高僧从禅房中走出,抬头望月,未置一词。身后挑灯地人上前道:“他是相国府的人。他写的东西,要不要去查一查。”
  “不必了。”高僧捻着佛珠,神色平静如水,“相国府的天要变了。也许,他今日于菩提树下种下的果,来日,能救他一命。至于他能不能活到那一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第115章 前传(三)
  空中飘了几片雪,落在鼻头凉凉的。老天爷做贱人,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漫长,让人觉得熬不到头。
  一辆破旧的茅草车上挤着五六个人,大都饿的面色蜡黄,没什么气色。角落里,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少年缩成一团,抱着脑袋低声呜咽。
  “晦气玩意儿,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哭的什么劲。你要是不想活了,就别挤在这占地方,滚下车,找地方死去。”一个瘸了条腿的青年骂道。
  少年的肩膀抖了抖,片刻后,捂着嘴不出声了。
  越往北走,天黑的越早。沿路的村庄炊烟升起的时候,茅草车上的人开始在干瘪的麻布袋子里找吃的,那个瘸腿青年没摸出吃的,气急败坏地冲少年狠狠地踹了一脚,又骂道:“丧气玩意儿,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哥几个要是饿死了,都是你咒的。”
  他抓着少年的衣领,把人拎起来,仍下车,“小兔崽子,去,给哥几个懂点吃点来。弄不到,你就不用回来了,自己找个地方死去吧。你抬头看看,南边的云那么黑那么浓,你还回得去么?”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转头就跑。
  跑了许久,他猛然回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知道小爷是谁么!小爷可是......”
  是了。车上的人不会知道他是相国府的小公子,如果他们知道他是桓氏的人的话,一定会把他捆起来,带到就近的官府,换赏钱。
  桓秋宁浑浑噩噩地走着,他的脚步很沉,身子却格外的轻。一想到那夜见到的满地尸首,血流成河的场面,他就恶心的想吐,恨不得把肝肠全部吐出来。
  走进村落,闻到肉包子味的时候,他没忍住,趴在路边干呕起来。包子铺的老板见他又呕又咳,连忙给他端了杯水。
  然而,桓秋宁转过头,最先看到的不是老板的脸,而是墙上贴着的自己的通缉画像。
  风中裹挟着黄沙,老板的眉毛上粘了一层沙土,他关切地望着桓秋宁,那种眼神,反而让桓秋宁觉得很讽刺。
  他很好奇,包子铺老板知道桓秋宁就是画像上的人之后,会不会立刻兴奋地把他捆起来,像关禽兽一样把他锁在笼子里,然后,送他去死。
  桓秋宁冷漠地打翻了老板手中的瓷碗,一溜烟跑没了影。
  可当他回到茅草车前,看着车上人鄙夷和威胁的眼神时,又不得不折返回来,去包子铺给那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偷包子。
  桓秋宁用麻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躲在墙后,扒着墙皮死死地盯着那间包子铺。他扪心自问:“桓秋宁,你为什么不肯低声下气地去乞讨,求他赏你两个包子?为什么你宁可去偷,也不肯要别人的施舍?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了你的一文不值的自尊心,卑贱地苟活着吗?”
  此地临近大漠,前些日子刚下了大雪,天寒地冻的,鲜有人外出。包子铺老板愁眉苦脸地坐在蒸笼旁,看着刚升起的热气被冷风吹散,叹了两口气便进了屋。
  桓秋宁趁机跑过去,打开蒸笼,伸手抓了两个软乎乎的肉包,掉头就跑。跑到墙后,看着嫩白的包子上黑灰色的手印,桓秋宁心中一痛,颤抖着捂住了心口。
  从前,他只觉得画本子上写的有人因为没得吃,没得喝而杀人抢劫简直荒谬,如今,他方才明白这世间的苦痛有太多种,如今,他能践踏着自己的自尊心偷生,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
  临走之时,桓秋宁听见包子铺内传来了几声咳嗽声,他于心不忍,把身上仅存的之前的东西留给了老板,自此之后,他跟从前的桓桁,便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回到茅草车上时,桓秋宁把包子扔给那几个青年,冷漠地笑了一下。笑中有自嘲,更多的是鄙夷,对自己,也对车上的亡命徒。
  瘸腿青年见到肉包两眼放光,把肉包两口塞进嘴里,没嚼直接干咽下去了。他伸手往桓秋宁身上摸了两把,问:“就弄了这么点吃的?怎么弄来的?”
  桓秋宁道:“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偷的?哥几个见你长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还以为你他娘的是什么人生的好种呢。”车上的人放声大笑,指着桓秋宁骂道,“你就是个被遗弃的孬种,你娘不会是窑子里的小贱货罢?”
  说完,他们一人朝桓秋宁啐了一口唾沫。
  桓秋宁低着头,一声不吭。他背对着车上的人,犹如一块耸立的冰冷的墓碑。
  夜里,下了大雪,茅草车停在桥底下避雪。瘸腿青年眯着眼,晃晃悠悠地起来小解。他觉得脖子有点凉,以为是雪钻进脖子里了,伸手一摸,竟然看到了鲜红的雪。
  他骤然大骇,哆哆嗦嗦地转头看,一旁,桓秋宁正抿着匕首上的血,歪头笑着看着他。
  瘸腿青年还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呜咽,便捂着脖子断了气。桓秋宁踩着他的头,蹲在他的身边,低声道了句:“孬种、畜生、贱货......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爷说这种话。好好看看,谁才是下贱玩意儿,爷动一根手指就能弄死你。”桓秋宁学着瘸腿青年的语气,骂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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