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相国府里的小公子桓秋宁靠在雕花木窗前,颇有兴致地逗着树上的红眼乌鸦。他伸手摸起两个石子,冲着乌鸦的脑门弹去。
“嘿,歪了!”桓秋宁一骨碌站起来,指着仓皇逃窜的乌鸦,“别走啊,陪小爷玩会嘛。过两天再来呗,小爷赏你吃石子儿。”
一旁抱着卷轴打鼾的小书童吓得抖了抖,连忙揉了揉眼睛,跑到桓秋宁身后,懵懵地问:“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我逗鸟呢。”桓秋宁抬手替他抿去了眉毛上的落雪,笑道:“你真好玩,睡了一觉,变成白眉老翁啦。”
“公子莫要取笑我了。”小书童扣扣脑门,抬头看雪,“下雪了,我去给公子拿狐氅。”
小书童跑进书斋,抱了件厚重的白狐毛的氅衣出来。桓秋宁见他就拿了一件,紧了紧衣领,猫着腰跑进了雪里,回首道:“你穿着罢,小爷就喜欢下雪天。走,去疱屋,看看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路过梅树时,他低头,捧着刚开的腊梅嗅了嗅,心中一喜,笑道:“雪中腊梅迎风开,正是人间好时节。”
小书童望着漫天纷飞的白雪,瞧着四周枯败的景色,不知道桓秋宁口中的“好时节”到底好在哪里,
走到疱屋前,闻到里边飘出来的诱人的香味,小书童揉了揉肚子,突然就理解桓秋宁说的“好”到底是好在哪里了。
二人正要进去找点吃食解解馋的时候,屋内的庖厨们齐齐转身,背对着热气,朝他们的方向颔首示礼。
桓秋宁觉得后背发凉,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桓江城正站在长廊中阴着脸看着他,那表情犹如发疯了老猫终于抓住了几次从他手中逃窜的死耗子,没有恨意,只有杀意。
“你先走罢。”桓秋宁耷拉着耳朵,叹了口气,“小爷要遭殃了。”
这次,桓江城不是独自一人来捉他的,还带了一个“帮凶”。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小老头,戴着个金丝眼镜,用小米粒大的小眼睛打量着桓秋宁,要不是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桓秋宁都没看出来他在笑。
桓秋宁走过去,不情愿地低着头,如蚊子叫一般叫了声:“爹。”
“桓桁,把头抬起来。你看看你这副事不关己,无所事事样子,哪有半点世家子弟的该有的野心和气度。”桓江城如吃了炮仗一般,一开口,就点着了一串十米长的炮仗,劈里啪啦地骂个不停。
桓秋宁不耐烦地听着,时不时用脚尖去踩地上雪,在雪地上踩出了十几个月牙。
“别人尚且不谈,你看看照宴龛的儿子!照山白与你同岁,跟你一块进的国子监,他心中有丘壑,能出口成章,文风不错,致世论世的观念也不错,确实是与你差不多大的这些小辈中的翘楚。你看看照山白写的文章,你再看看你写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先不说国子监的祭酒如何点评你的文章,我这个做父亲都看不下去。桓桁,你好好地反思反思,他照山白在书斋中研读古籍,思索治世之道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吗?”桓秋宁抬头望着屋顶地麻雀,吊儿郎当道,“我在城北抓泥鳅啊。”
此话一出,桓江城身边的小老头扑哧一笑,不由得赞叹桓江城真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桓江城回头看了一眼身边人,板着脸,压下火气,对桓秋宁道:“这是你董叔叔,问好。”
“喔,我知道你。”桓秋宁三两步跳到小老头身边,歪头看着他,笑道:“嘿,你就是喜欢养鸟的那个小老头?”
他刚回到上京城的时候,便听闻京城中有一喜欢养鸟的富商,叫董明锐,在私宅中养了上百只鸟。后来,他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叫董明锐的老头,是他的舅舅。只是,因为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他的母亲董静檀与董氏断绝了关系,与董明锐也闹了些矛盾,桓秋宁便从未叫过他一声“舅舅”。
不过,董明锐与桓江城的关系甚好,可以算是桓江城的知心好友,金兰之交。这些年,董静檀与桓江城与其说是相敬如宾,倒不如说是各过各的。董静檀带着年幼的桓秋宁周游各国,行医救人,很少回京。要论亲疏,反倒是董明锐跟桓江城更熟一些。
董明锐也不想让小孩为难,很少过问桓秋宁母亲的事情,也没强迫他叫自己一声“舅舅”,顶多让他随便叫一声,叫“叔”也行。
“没大没小。我比你爹还笑两岁呢,怎么就成小老头了。”董明锐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比划,拇指上戴着的镶了宝石的金戒指格外醒目。
他笑着拍了拍桓秋宁的后背,问道:“小孩,跟董叔去住两天罢,董叔知道哪条小溪里的泥鳅多,保不准,咱俩能抓上一大桶。”
桓秋宁一努嘴,蹙眉道:“不靠谱。你不知道?清水里是没有泥鳅的,我一般都去泥坑里抓。算啦,改天要是了抓到大的,我送你两条。”
“行,你这小孩爽快!来罢,来董叔家住两天,董叔带你去城外骑马,放风筝,好不好?”董明锐转着指戒,不依不挠道,“你董叔我刚在城外置办了新宅子,你想要的东西里边都有。”
奇了怪了,这小老头怎么一直想拐跑他!桓秋宁皱了皱眉,转头瞄了一眼桓江城。
其实,桓秋宁一直偷偷地观察桓江城的表情,只要桓江城笑一下,他就会立刻站到桓江城的身边,傲娇地冲桓江城眨眨眼睛。只可惜,桓江城冷着脸,心事重重地看着地面,一次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不去,你家全是鸟,吵死啦!”桓秋宁怄着气,抱着胳膊,气鼓鼓地踩着地上的雪,叽里咕噜道,“好了,我要走了。老桓,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了,您爱跟谁吃就跟谁吃罢。反正,您跟我坐在一块,没胃口,也吃不进去。”
桓江城这才回过神,问了句:“天快黑了,你要干什么去?”
桓秋宁扭过脸,看地上的雪坑,哼哼唧唧道:“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就去哪,要你管!况且,您可是大忙人,哪有功夫管我啊。”
桓江城指着桓秋宁的脑门,咬牙道:“逆子,你给我站住!”
“别生气,别着急。哎,老桓,你这个性子要是不改改,早晚要气出病啦。”董明锐劝完桓江城,转头看向桓秋宁,“行啦。小孩,跟你董叔说说,你要去干什么?”
“我找乐子去。”桓秋宁抿嘴一笑,眯着眼,实话实说,“我听说城南的昭玄寺里有一棵菩提树,树下有一口井,井里边有两个金蟾。庙里的和尚说,每个人见到的都不一样,有人看见的是金蟾,而有的人看见的却是金子!还有人说,井里边的金蟾一到晚上就会变成金子,邪门吧?我要去看看,井里边的金蟾到底能不能变成金子。”
桓江城莫名其妙地来了气,怒喝道:“净听这些不入流的传闻,不许去。”
桓秋宁翘翘狐狸尾巴,摇头晃脑,屁颠屁颠地道:“我得去啊。我得去抱两块金砖回来,要不然,您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拿什么前继续在府里养小妾呢。嗳,我知道,您肯定在心里偷着乐呢罢?不过,您也别太高兴,万一您儿子就是个俗人,看不见金蟾,也看不见金子呢。”
“桓桁,你给我好好地待在府里,哪里都不能去。饭也别吃了,去书斋,抄书!”桓江城气的像鼓着腮的金蟾,只是他穿了件银丝线的锦袍,不像金子,倒像是块银子。
“桓珩!你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啊。很清楚啊。”桓秋宁跟个没事人似的,捏着耳朵,又翘了翘狐狸尾巴,“坏了,我忘了。您说了什么来着?”
“寺里有我认识的高僧,你让他去罢,我派人照看着他,不会出什么事的,放心罢。”董明锐冲桓秋宁使了个眼色,挥挥手,“快去罢,玩够了再回来,董叔给你留点心,你晚上回来吃。以后可别再说你董叔不疼你啦!”
桓秋宁撒腿就跑,路上好像还听见了府上的下人们说什么,宫里头来人了。他没多想,一口气跑出了相国府。
到了府外,他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吆喝叫卖的小商贩们,突然有点后悔。
后悔自己走得太急,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
一阵不怀好意的冷风吹散了他心中骤然出现的欢喜和雀跃,他还没咂摸出其中的甜头,就只剩下了冰冰凉凉的苦涩。
今天是冬至,不吃饺子会冻耳朵。他念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香菇肉的饺子,倒退两步,站在大门的正中央,回头望了一眼。
半途折返太丢人。于是,他选择带着自己一文不值的自尊心,落荒而逃。
毛绒雪在不知不觉中裹上了一层糖衣,变成了鹅毛大雪。桓秋宁迎着北风,捂着耳朵,狼狈地跑进了雪地里。
一路向南。
第114章 前传(二)
桓秋宁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他撑着伞,抱着一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板栗,踩着雪,慢悠悠地走在长安街上。等他走到昭玄寺的时候,寺门外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