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长空!!!”
听到郑雨灵歇斯底里的吼叫声,桓秋宁悬着的心终究是烂在了心口里。
看着断头台上身首异处的杜长空,郑雨灵痛苦到失声。她揪着心口,跪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地爬到断头台下,抱住了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天降骤雨,雨水混着血水,一时之间让人分不清,天上下的到底是雨,还是血。
只差一步,错过的却是一辈子。杜长空带着今生的遗憾万般痛苦的死去,而活着的人承受的痛苦,是他的千倍万倍。
郑雨灵跪在泥潭中,失声大哭,她觉得自己的心肝肺都裂开了,血水灌在她的胸腔中,根本喘不上气。
逯无虚坐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这出苦情戏,“啧啧”道:“真可怜,死的真惨啊。还没杀完呢,你们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送他的好兄弟们下去陪他,小心杜长空,他诈尸啊~”
“夫人!”将士们发疯一般挣脱身上的粗麻绳,跪在郑雨灵身前,痛苦地道:“夫人,对不起,对不起……吾等无能,护不住将军,也害死了将军……”
“你们为什么要护着我,对不起你们的人是我。”郑雨灵咬破嘴唇,看着伤痕累累的将士们,喃喃道,“是我一心想要回去,是我为了得到天州的消息,才让叛徒出了琅苏,才害得你们战败。是我的无知和任性害死了长空,也害了你们,该死的人明明是我!长空已死,我不能再让你们因我而死了。”
郑雨灵把杜长空的尸首交到将士们的手里,独自一人走上断头台,跪在长刀下。
“我的母亲驻守天州几十载,从未得到过朝廷的一石粮食,一寸棉布。我的父亲辛劳一生,却惨死于雪地。我的兄长自幼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却成了他们口中的叛贼。而我的丈夫宁死不降,却被你们当街斩首!我们郑氏对大徵,对朝廷付出了全部,却家破人亡,死的死,逃的逃……”
“今日,我郑雨灵反了!”
“我郑雨灵带着八百将士,归降于郢荣。”郑雨灵站起来,厉声道,“我夫已死,我嫁入将军府的时候并未冠从夫姓,从今日启日起,我郑雨灵,只做郑雨灵!从今往后,琅苏的八百将士不再是杜家军,他们跟着我郑雨灵,就是郑氏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杜长空无关,与杜氏无关。造反的人是我郑雨灵,投降的人是我郑雨灵,如果你们要杀我的兄弟们,就踩着我郑雨灵的尸体过去。”
将士们泪眼望向郑雨灵,“夫人何苦为了我们,把自己搭进去……”
“长空把你们视作手足,你们便也是我的亲人。”郑雨灵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活下去。终有一日,我要带你们回家。”
郑雨灵捡起杜长空的长剑,转身,怒视了逯无虚一眼。
那一眼,足以让逯无虚汗毛耸立。一把短刃直冲逯无虚的天灵盖而来,他往后一仰,抱着官帽哆哆嗦嗦地摔在地上,起了一身冷汗。
下断头台的时候,郑雨灵走到桓秋宁身边,驻足,停了两秒。
桓秋宁看着地上的血,未置一词。郑雨灵抬眸看了他一眼,寒声道了一句:“我恨你。”
第112章 折兰荆
坎舛宫中,死气沉沉。
长辛殿内依旧充斥着苦臭的药味,更甚从前,人在里边待久了,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只有无尽的,琢磨不透的苦涩。
谢柏宴站在殷禅从前病卧的龙榻前,看着榻便七零八落的药罐子,以及满地的药渣,突然觉得很遗憾。
他隐姓埋名,换了无数张皮,就为了藏住自己的身份。他没想到的是,殷禅早就知道他是谁,不仅没有拆穿他,还一直在用命保他。
而他呢,眼睁睁地看着殷禅在自己面前咽了气,却终究没有叫出那一声“皇叔”。
他揪着心口,扪心自问,殷玄,你到底在恨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与当年的事情相关的人一个个的死去,你身边的亲人所剩无几,你为什么仍然不肯摘下面具,跟随自己的本心活着?
你看看你身后的累累白骨,有那么多的人为了让你活下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而你呢,你到底是为谁而活?
“王上,门外有人求见,是位高僧。”宫中女婢的声音打断了谢柏宴的思绪,他回头,示意女婢退下,亲自出去迎接。
来人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虽然前些日子已经见过一面了,可汐璞看见谢柏宴,仍然一脸惊喜和欣慰。
当年那个不吃不喝,连路都不会好的半死不活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会长得这么好?
谢柏宴垂眸,微微颔首,温声道:“见过高僧。”
“阿弥陀佛。”汐璞的白眉微微舒展,面带笑意,示礼道:“缘聚则生,缘散则灭。贫僧会诵经念佛,为先王祈福。王上,节哀。”
“阿弥陀佛。”谢柏宴双手合十,眉眼中只有悲悯,并无一点哀伤,语气依旧温和,“有劳了。”
汐璞似是看出了他眼底的几分忧郁,随着谢柏宴进入长辛殿后,平静地问了句:“王上可是心中有惑?不知贫僧可否为王上解惑。”
谢柏宴令殿内的太监女婢们退下,命人关上门,转身走到汐璞身前。
“我有一问。”谢柏宴道,“我入照府,成为照宴龛的儿子,随后替照山白到边疆充军,在北疆假死,再到琅苏谢氏,成为谢嘉宜的儿子,最后到郢州,入荣王府,成为殷禅的义子。这一切,是我父皇谋划的,还是照宴龛谋划的?又或者,是你谋划的?汐璞,我知道你是先皇后的人。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杀我,而是替我隐瞒至今?”
“殿下,先皇于我有恩。”汐璞盘着掌中的核桃,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谢柏宴一眼,“我与先皇后有染,本是罪该一死,可先皇不仅留我一命,还准许我留在京中,剃发为僧。我知道,先皇让我留在京中,是为了牵制先皇后与她背后的席氏,可他终究是念在我陪伴他长大地情分上,让我一直活了下来。至于,我与照宴龛的情分……”
“照芙晴是我的女儿。”汐璞道,“照宴龛认她做义女,养了她二十几载,我也该替他做点什么。我就救下你,送你去琅苏,一来是想偿还尘世中欠下的债,二来是因为我要赎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汐璞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递给了谢柏宴,道:“殿下,我们所做的所有的一切,也只是为你铺了一条路。而这条路,是你一步一步走下来的。想必你见过这块玉,这是先皇留下来的,你一块,陛下一块。你自幼戴着的那块是假的,这块才是真的,为了防止有心之人偷梁换柱,这块玉我替你守了二十年。敲碎这块玉,里边有先皇为你亲笔写的名字。一玉一玊,你的真名,叫殷玊。”
谢柏宴接过那块玉,过往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二十年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他曾经最渴望找回的东西,当他真正找到了的时候,心中竟然毫无波澜。
二十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习惯用谢柏宴这个名字活着,久到他已经忘了过去的痛,甚至不想去回忆。
汐璞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两虎相争,必有一死。我已入佛门,本无意再造杀孽。只是尘世的债未还,尘世的缘未了,我无法自欺欺人,亦无法潜心修佛。也许,只有了却红尘事,才能真正的解脱罢。”
谢柏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再问一句,我该如何做?”
汐璞双手合十,闭目道:“杀一人而救百人,是为王道。为一人而杀百人,是为魔道。普度众生是为佛道。选择没有对错之分,而结果却分好坏。殿下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果,便走什么样的路罢。”
“我生来便是天横贵胄,这是天意。我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死里逃生,这是我命硬。我扮作观音,受万民跪拜,这是承了百姓的恩。”谢柏宴抬眸,眼神晴明,“我既然承了他们的恩,便要为了他们,争一回,搏一回。”
“天命于此,我要走王道。”
***
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永鄭帝听闻破风将军宁死不降,为之动容,下令以王公的待遇厚葬杜长空,赐予其丰厚的随葬品,亲自安抚了杜卫以及一众杜氏族人。
然而,杜长空死后,谢柏宴并未允许杜氏的人将他的尸体运送回京,而是悬挂于城墙上,示众三日。
三日后,桓秋宁带人趁夜爬进尸横遍野的山谷,在野狼口中抢下杜长空的尸体,跳了一个不长草的山头,把他安葬在了那里。
桓秋宁亲自给他立了个碑,刻上了几个大字:“不归将军之墓”。
桓秋宁端着一壶酒,站在杜长空的墓前,大口饮了半壶,“事死如事生。兄弟,你且先在这睡着,等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那一日,兄弟送你回家。”
他把剩下的半壶烈酒倒在石碑前,抬手抿去嘴角的酒水,苦涩地笑道:“这是京城的烈酒,劲儿很足,你喝罢,最好能大醉一场!喝醉了,就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