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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透过缝隙,他看到了一面铜镜。
  铜镜中映着一张惨白的脸,没有五官,像一张涂满了白粉的面皮。
  坐在镜子面前的人将匕首插入面皮中,从眉心处一路向下,划到了下唇的位置。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扒着面皮,把那张脸从裂缝处撕开,露出了一双冰冷狠厉的眼睛。
  很快,那双手把整个张脸完全撕开了,如瀑的青丝从皮下露了出来,他的头发黑的纯粹,像是被墨汁浸透过一般。比墨黑的鸦发还要深不见底的是那双深邃无光的眸子。
  桓秋宁早有预料,一个修佛之人,身上怎么可能有如此浓烈的血腥味,除非他是个假僧。
  然而桓秋宁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假僧身边的小僧人,不像人,更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跪在地上,给那人递过去了一撮头发,其中有显眼的白发。
  那人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在了墨汁中,浸泡过后,他拿起一根染了墨汁的头发,插在了自己的头发里。
  一根又一根,他把这一撮头发全部插到了自己的头发里。他拿起一把木质的梳子,缓慢地梳着落在身前的头发。
  他轻轻地挽起发丝,一半垂落肩头,一般结成宝髻。无钗环之艳俗,唯有一根玉簪,清静自在。
  镜中映出了一张俊美如玉的面容,眉如远山,目似冷月,唇线分明,却未染艳色,好似的白樱落入水中的樱瓣。
  他的容貌似少年,又似妙女,不浓不淡,如净水映月,既有男子的晴朗轮廓,又透露出了女子的温润气质。
  虽然他的神色目中无神,没有一丝悲悯之意,但他的这张脸,确实是一幅超脱色相的观音相。
  那人用指尖抿去了眉心的那一滴鲜血,对着铜镜,微微一笑。
  桓秋宁的视线正对上那双笑眼,那人眼角噙着的凉薄的笑意似有似无,一阵江风吹过,便一点也寻不见了。
  那人好似在透过铜镜看门外的人,眼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光芒,掩去了眼角的笑意,只剩下明目张胆地试探。启唇间,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桓秋宁知道他在看什么,漫不经心地挑起一边眉,回了他一句:“原来是你啊。”
  第84章 观音泪(六)
  江风轻柔地撩起了雕花木窗前细软的纱帘,纱帘从暗黄的铜镜前轻轻地飘过,桓秋宁眨了一下眼,再看清时,视线中已是一位盘坐在白马车上的活菩萨。
  玉面观音!
  桓秋宁成为荣王的幕僚的第三个月,奉命代替荣王去寺庙中参加二月十九的观音诞。他本就是个四处鬼混的闲人,不信神佛不信仙,顶多算是去凑个热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是日,他坐在街边的茶馆里头,一边嗑瓜子一边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那姝月公主的故事。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的身子瘦长,细的跟那宽面条似的。他的背脊微驼,穿了一身瓦青色的粗布长衫,瞧着也就四十来岁。
  他拈着下巴上的那一撮疏疏朗朗的灰白胡须,眼皮一抬,便闪出两道精光来。他拈须一叹,朗声道:“要说这姝月公主哪,真真是让人不由得一叹。她本是跟着兄长四处流浪的苦命女,谁能想到她竟然不是一朵娇弱的花,她是一个狂女!”
  “狂女?”有位客官挺鼻嗤笑,把茶杯“啪”地砸在木桌上,“狂在哪儿呢!”
  说书先生将身子略略一欠,露出半是谦逊半是得意的笑,缓言道:“且听老夫慢慢老来。这位姝月公主的兄长陶思逢如今可是御史台的白简朗「1」,当年她的兄长在御前替圣上扛了一刀,没求别的,就给他妹妹求了一桩婚事!诸位不妨猜猜,陶大人给她求的好夫婿,是谁啊?”
  听罢,桓秋宁突然来了兴致,他端着瓜子盘子往前凑了凑,听得更仔细了。
  “还能是谁啊,那当然是咱们的王荣王殿下啦!”茶馆里的一位客官吊儿郎当道:“咱们荣王殿下器宇弘深,乃天潢英粹!除了他,谁还能当得起‘好夫婿’这三个字啊!”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伸长了脖颈,摇着折扇,继续卖关子,“诸位继续猜罢。”
  “难不成,她有一段不为人所知的红尘孽缘!”一位客官浮想联翩,甚至给姝月公主脑补了一段奇葩的虐恋,他饶有兴致地道:“莫非是这位姝月公主早就已经心有所属了,可偏偏一道圣旨下来,她不得不嫁给荣王殿下,这才有了前段时间的逃婚的闹剧!啧啧,诸位觉得,在下的猜测,有几分真?”
  有人笑着揶揄道:“我听着倒是不像有半分真,纯是胡扯!”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桓秋宁漫不经心地翻了个白眼,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打了响指,挑眉道:“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上京城中最锦心绣口,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富有才学的公子——照山白!”
  明明说的是照山白,他怎么浑身泛起了一股得意劲儿。
  有为客官赞叹道:“原来那人是御史中丞大人哪,久仰久仰!如果是照大人的话,他确实能称得上是‘好夫婿’!”
  “可我听说那位丞公子可是个断袖,他独爱娈宠,不近女色呢!”一位客官夹着嗓子说。他转过头,问桓秋宁:“你了解那位公子,你说说看,他是不是有这种邪门的癖好?”
  “这位兄台,你莫要太狭隘了!如果是两情相悦,是心悦于男子或是心悦与女子又有什么区别呢?”桓秋宁的尾巴翘得有三丈高,他乐滋滋地品了口茶,“据我所知,那位丞公子,早就已心有所属了啦!”
  众人疑惑的看着桓秋宁,说的是那位丞公子,他没缘没由地笑个什么劲儿呢?难不成,那位丞公子的心上人,就是他呀!
  “啪!”
  惊堂木砸在了案上。
  “不错。”说书先生收了折扇,握在手里,不疾不徐道:“陶大人给姝月公主求的好夫婿正是相国大人的长子,御史台的中丞大人,照山白!至于诸位所说的这位照大人不近女色,独爱男宠,在下就无从得知了。传闻本就真真假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又能分得清呢。”
  “不过据在下所知,这位照大人可是个痴情种哪!他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宁可死,也不愿意娶陶大人的妹妹陶萦娇为妻。两方为难之时,谁也没想到陶萦娇竟然自个儿去了那宣政殿。她跪在殿前,豁出性命也要请求陛下撤了圣旨!天意总是难测,恰好咱们的荣王殿下死里逃生,圣上乃新帝即位,他生信多疑,忌惮咱们荣王殿下,让用婚事拴住咱们殿下,于是便封了陶萦娇为‘姝月公主’,让她来郢州,嫁给咱们荣王。这次,公主为了大徵的江山社稷,一声没吭,就应下了。公主是个心中有大义的人,若是仅仅如此,她还称不上是狂女。”
  一位客官紧接着问道:“那咱们是不是得乘称呼她为荣王妃啦,虽然说公主还未正式地嫁进荣王府,却也是早晚的事儿啦!”
  “话虽如此,但她不仅仅是荣王妃,更是咱们大徵的公主!”说书先生将身子前倾,活似一只伺机哺食的秃鹫,他激动道:“诸位有所不知,姝月公主可是咱们郢州的大恩人哪!姝月公主在来郢州的路上,遇见了一位让干越活捉去的重伤男子,她在不知道那位男子就是荣王殿下的情况下,扔了红盖头,脱了婚服,不顾婚俗礼仪,出手救下了咱们殿下。在董明锐那个混蛋要将殿下置于死地的时候,她愿意以命换命救咱们殿下,这份恩情,可是大恩哪!她可真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把殿下这条命给捡回来的,她是咱们郢州的大英雄!”
  诸位大惊:“竟有此事!”
  “所以说呐,虽然有一场逃婚的乌龙,但是姝月公主可是咱们郢州的大恩人,咱们必须得敬仰公主,切莫再继续传她的谣言啦!”说书先生再次把惊堂木摔在了桌子上,他敞开折扇,满意地朝茶馆二楼望去。
  一位丰神俊朗,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拍手一笑,“说得好!来人,重赏!”
  闻声,桓秋宁向二楼望去,他一眼便瞧出了那人的身份,心道:“观音诞这种大事托我去办,自个倒是躲在这茶馆里跟胡说八道的说书人一唱一和,说书人说的是姝月公主,乐的却是他。这婚到底是谁想结,一目了然啊。”
  茶馆内说书先生刚领了赏,紧接着,茶馆外的云霓大街立马热闹了起来。
  一只红眼睛的鸟儿听完了故事,歪头歪脑地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飞向了云霓大街。
  云霓大街上来了一群身着锦衣华服的人排列成的车队,他们跟那误入凡尘的谪仙似的,脚步轻飘飘的。他们的眼里没人路边的百姓,只有车队最前头的白玉马车。
  众人簇拥着一架白玉马车,白纱萦绕的白玉车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好似藏在云雾中,没人能看清他的脸。
  一阵凉风起,风铃“叮铃当啷”的响。懂事的小风悄悄地掀起了云丝般的细纱,让马车上的人的庐山真面目显露于万人簇拥着的云霓大街上。
  藏在白纱后的手握玉如意的少年公子,竟然活似一尊皓月慈容的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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