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他任御史中丞的五年,为御史台开辟了一条真正能监察百官的道路。从前那位清风霁月,待人温和的丞公子,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位为了大徵律法而活的铁面判官。
诏狱之中,无论获罪之人如何哭怨,何其悲惨,照山白从不会为之动容,只会铁脸无私地抛下一句:“有罪必罚,死罪必诛。”
他变成了一本活的大徵律法,这本律法不仅能用法护民,而且能站在沙盘前,指点江山,为身在边境殊死一战的将士,谋求一条最稳妥的退路。
面对焦头烂额的文武百官,他搀扶着一身烂病的老军师,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荣王勾结董明锐叛变,从六年前他假死之日,便已经显露了端倪。他潜伏谋划六年,等到今日才出手,定然不单单是因为董明锐的投靠,他一定是把握了某一重要的东西,而那个东西,就是他自立称帝的底气。”
“不知中丞大人所言是何物?”柳夜明胖了两圈,如今挺着将军肚,走路都费事。
照山白回礼,道:“可能是物,也可能是人。”
殷玉斜倚在龙椅上,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这会儿才刚醒。他漫不经心地扒着荔枝,问:“人?什么人,能给殷禅自立称帝的勇气?朕还没死呢,他以为这天底下就他一个人姓殷了么!”
百官跪地,惶恐道:“陛下息怒。”
杜卫的两鬓已经熬白了,他顶着殷玉的气,出列道:“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稳住琅苏。琅苏位置特殊,不仅仅是战略重地,而且是稳住大徵与旌梁关系的关键!一旦荣王攻下琅苏,在琅苏与旌梁权贵暗中交易,从中作祟,到那时,大徵的南部边境危已!大徵危已!”
“琅苏不是你们杜氏发家的地方么?”殷玉干笑一声,语调微嘲,“杜卫,那是你们杜氏的地牌,你管不了?!”
他当然想管,那里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一众亲族呢。可是管地得用人,得有兵啊!
眼下杜家军在晋州护着北部粮仓,一边要跟董明锐在干越养的两万大军抗衡,一边还要防着弘吉克部的黑鹰军,连能往琅苏调的兵都没有,一个也挤不出来。
“回陛下的话,犬子带兵在清江南岸守着,可是……可是荣王的大军足足有十万!十万哪!”杜卫长吁短叹,“守的了一时,却守不住一世啊!琅苏虽然富庶,但是钱总有花完的时候,老臣祖上的家底已经掏空了,可杜家军还要吃饭啊!老臣恳请陛下救救琅苏,也给杜家军一条活路啊!”
苦不堪言!
“要兵你就去征,朕准了。”殷玉缓步走下玉阶,懒兮兮地伸了个懒腰,不疾不徐,“你跟朕急有什么用,你想要什么,朕就命人拟一道圣旨,给你什么,如此还不够么?”
杜卫一怔:“……”
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跟蠢货急眼!
这时,大殿之后,一位站在角落里的女将出列,厉声道:“臣愿意带兵支援琅苏,以解燃眉之急!”
诸位大臣随着殷玉的目光向后看去,一位女将身穿绛纱袍,头戴双尾鹖冠[1],一身孤冷,如寒梅傲雪。
有人瞧着女将的脸,瞧了半天才认出来她是谁,而后努着嘴,揶揄道:“原来是城门校尉逯燕啊,区区一个守城门的女将,也配挂帅出征?”
声罢,武官前列,常桀单膝跪地道:“陛下,臣请命与逯校尉一同出征,势必守住琅苏!”
杜卫急忙道:“万万不可,骁骑军乃骑兵精锐,如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京中暗潮汹涌,常将军理应留在京畿,护卫上京的安危!常将军,你要是风风光光地挂帅出征了,陛下的安危可怎么办啊?千万别本末倒置哪!”
杜卫虽然是太尉,可他手里头握着的兵,完全不听他的调遣。殷玉把禁军三大营的兵权死死地握在自己手里头,而殷玉又是个不靠谱的主,他不能拿大徵的命脉开玩笑。
眼下局势逯燕看的明白,她对常桀道:“不必。末将只需要三千骑兵,明日便可出发。”
“三千?”杜卫出了一身汗,在心里暗暗道:“这真是去送死吧?光要身后名,不要命啦!”
杜卫急得出了一身汗,他不敢惊动圣上,只敢在一旁小声的嘀咕:“疯了疯了!军中那些臭鱼烂虾,毫无体魄,比那妖鬼还似弱柳扶风,这要是上了战场,还不是任由贼军的马蹄践踏,完了,全完了!”
常桀转身看着逯燕,语气里没有居高临下的指责,全是担忧:“你可知荣王的十万大军此刻正驻扎在清江北岸,你可知泸州冀氏御敌不力,已经溃不成军。你可知你要支援琅苏,就必须横跨清江!你可知你此去,有多么危险!”
逯燕回应道:“末将知。”
常桀没管杜卫在一旁挺着将军肚喋喋不休,他只顾着劝逯燕,忧心地问道:“那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逯燕抬眸看着常桀,脱口而出:“因为总要有人要去。”
“这一仗在所难免,总要有人挂帅出兵,护住琅苏的百姓!琅苏虽远,却并非远在天边,只要脚底下有路,我逯燕就能带兵杀过去,就算是没有路,我逯燕也能杀出一条血路!”
逯燕甩袍,跪在大殿上,作揖道:“陛下,臣请命挂帅出兵,就算是马革裹尸,变成清江里的死鬼,臣也势必要把贼兵拦在琅苏城外!贼兵若是想要攻下琅苏,就只能踩着我逯燕的尸体过去!”
平阳山匪一事后,逯氏满门流放,发配夏豫。逯无虚在稷安帝面前跪了三日,又是求又是以死相逼,才给了逯燕入骁骑军为兵的机会。
人人都以为她逯燕会因此一蹶不振,自怨自艾,可谁能想到这位女将,用她手中的兽骨鞭在军中立威,只凭她自己,一步一步地坐到了校尉的位置,虽然只是个城门校尉。
宫变之夜,逯无虚谋反失败后,生死未定。逯氏一族因早已流放,免去了诛九族之罪。因为夏豫之地,多黄土与烈焰,且有凶恶残|暴的蛮邑人,流放到夏豫的人,非死即残。
逯燕的前半生,幸也不幸,但终归是活下来了。
殷玉生性多疑,他不可能把兵权交在逆臣之子的手里,就算是三千兵,也不行。
殷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逯燕上前甩袍,单膝跪地道:“陛下若是不信臣,可以派人与臣一同前去。如果可以的话,臣需要一位军师。”
“军师?”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殷玉问:“何人想自荐?”
文官和武官无一人敢应,没人愿意跟着逯燕去送死。
片刻后,一人出列,沉声道:“陛下,臣愿意随逯校尉同往,竭尽所能,为逯校尉出谋划策,殊死一战。”
此话一出,连柳夜明都觉得惊讶,他没想到照山白居然愿意闯这个必死的局。他一脸吃惊地看着照山白,问:“中丞大人,你可要想好了?这一去,生死难料,你当真要放下御史台,跟一位毫无带兵经验的女将去琅苏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你当真要舍生忘死么?!”
并非柳夜明惜才,而是如今的大徵,离不开照山白。
“仗还没打,柳大人怎么就敢肯定,这一仗赢不了!”照山白站在百官之中,诚恳道:“诸位,今后的每一仗对琅苏来说都至关重要。我虽为一介文官,不懂军事谋略,但是我知道,上京是大徵的命脉,而诸位便是大徵的底气!天下万民置身水火,苦不堪言,诸位便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往后的每一仗,我们只能胜,不能败!”
杜卫从照山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那时候他还是康政帝的御前侍卫,那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上太尉的日子。如今,他又怎么能知道大徵不会赢呢!
战!
是输是赢,要打了才知道!
事已至此,琅苏已经没有退路了。杜卫跪地:“陛下,臣愿意从临边郡调一万杜家军,随逯校尉和照大人一同支援琅苏,琅苏万不能丢!”
即使如此,殷玉还是没有给逯燕兵符,只给了她一张调兵文书。
出了宣政殿,照山白搀扶着年迈的老军师,缓慢地走下台阶。他站在丹陛[2]往下看,第一次觉得宣政殿那么高,离地面那么远。
长长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
老军师的脸上爬满了褶皱,他握着照山白的手臂,缓缓地挤出了一个苍老的笑容。他按着胸口,逐字逐句道:“山白,吾与你的老师席净是故交,吾在认识你之前,便已经听说过你了。”
照山白谦和道:“能为军师所知,是山白之幸。”
老军师看向照山白的目光中满是欣赏,他道:“山白,时至今日,吾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了。山河震荡,大厦将倾,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想必你的老师席净告诉过你,你的才华和救世之心终究抵不住末路的洪流,他想让你明哲保身,做一个闲散公子。”
老军师抬手,拍了拍照山白的肩膀,“但是吾想告诉你的是,国运不可逆,但是战事不一样。久盛必衰是谁也无法与之抗衡的命运,但是在沙场上,凡是两军交战,必分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