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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比起明王殷仁的死,他的死轻如鸿毛,除了唾骂,什么都没有。
  第三日的时候,一位少年跪在城门前,穿了一身粗麻制成的斩衰[1]。他没带香烛,也没带纸钱,他带了三壶桑落酒,二两炒花生。
  路人见状大多唏嘘: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竟然为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死人,不顾自己的性命,跪在雪地里!
  他们看着雪地里的背影,暗暗猜测,能为了一个死人在寒冬大雪天,跪在雪地里的人,不是有罪就是有情。他们大都怕引火烧身,不敢上前观望,留下几句闲言碎语就走了。
  有人看出了跪在雪地里的人是御史台的中丞大人照山白,更不敢上前问候了。只敢远远地望一眼,看完就走。
  只有一位赤脚的孩子,抱着一件草皮蓑衣,跑到了城门前。
  小孩一身泥斑,穿了一件破烂的麻布衣服,腰上系着草绳。他蹲下来,把草皮蓑衣放在一边,说:“我认得你,有一年除夕,你给过我一颗糖。”
  照山白的眉毛和睫毛结上了霜,他的鼻尖和耳角冻得通红,像被人掐紫了。他掀起眼皮,目中无神地看了小泥孩一眼,轻声道:“多谢。你拿回去吧。”
  “喂!大哥哥,你不要嫌弃我的草皮蓑衣,虽然它比不上你们名贵的狐裘,但是它很挡风!”小泥孩掀起草皮蓑衣,盖在了照山白的背上。
  小泥孩靠近了说:“大哥哥,你要是冻死了,就没人给我糖吃了!”
  小泥孩冻得浑身发抖,他见照山白跟丢了魂似的,趁照山白不注意,捏起盘子里的几个花生米,塞进了嘴里。
  小泥孩自顾自地问道:“大哥哥,上面那个人为什么死了呀?”
  照山白道:“因为他有罪。”
  小泥孩继续道:“他死的好惨!噫,人都死透了,尸体还要被挂在城墙上,实在是惨!。很小的时候,我还有娘,那时候我娘说,人死了要入土为安,那他……会不会变成恶鬼呀。”
  照山白淡淡道:“或许吧。”
  小泥孩担心道:“那岂不是很可怕!大哥哥,他是你的朋友么?他已经死了,你跪在这里他也看不到了,万一他变成恶鬼,从上面下来的时候看到你,过来报复你怎么办呀!”
  照山白垂眸道:“不会的。他不会变成恶鬼,他会回家。”
  小泥孩看看周围避之无不及的人,疑惑道:“他还有家吗?为什么没人来看他?他还真的有亲人吗?”
  “有。”照山白为他倒了杯酒,不敬天地,敬故人,“我就是他的亲人,我会带他回家。”
  史昌元年的雪下的比过往每一年的都要大,但是北风却不像从前那般凌冽。寒风掀起地上的雪粒子,酒水撒过的地方,落了几颗晶莹的冰珠子。
  照山白在城门前守了一夜。
  他准备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想带那个人回家。奈何事与愿违,廷尉的人要将桓秋宁的尸首带会诏狱复审,至于什么时候能放出来,谁也不清楚。
  也许桓秋宁的尸体进了诏狱就会被一把火烧了,也许过几日就会面目全非,断胳膊断腿,也会今夜就会被扔到万坟冢,这些谁也无法预料。
  死人无法说话,无法反抗,可他们却要撬开他的嘴,逼他在史书上替人背下那些个污点。
  廷尉的人将桓秋宁的尸首带走的时候,照山白没有像那夜在宫门外一般发疯似的嘶吼,也没有像他跪在照府求照宴龛那般决绝,更没有在城北陋室发现那封信时那般歇斯底里。
  他只是平静地目送桓秋宁离开,平静的如毫无波澜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
  宫里的人说桓秋宁逼死了殷仁,他折磨殷仁,逼得殷仁绝食,活活把自己饿死了。
  照山白不信,但是殷仁已经死了,桓秋宁也为此葬送了命,过去已经成了空口无凭的回忆录。这世上除了照山白,再也没有人会在乎真相。
  那日之后,照山白把自己关在了城北陋室。
  半个月后。
  元宵佳节,火红的灯笼挂满了上京城,沉寂了半月的京城终于在烟火中热闹了起来。
  长安路的尽头,一座枯藤缠绕的宅院依旧紧闭木门,独有寒鸦登门拜访,时不时的在老树的枝头上叫两声,撑撑场子。
  夜里来了人,轻轻地扣了两下门。
  陶思逢拎着食盒,在门外轻声唤了声:“中丞大人?今日恰逢元宵节,我给您带了份元宵,能否进屋一叙?”
  许久过后,院子里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却依旧昏暗无光。
  又过了许久,才来人开了门。
  照山白面色憔悴,身形消瘦,他拎着一盏琉璃灯,轻轻地推开了门。
  平日里一贯待人客气的照山白,如今见到陶思逢登门拜访,连句话没说,就转头走进了屋子。
  无话可说。
  如今他对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陶思逢四处打量,他站在老树下,向屋内望去。
  千只骨架干枯的蝴蝶,在月色中平静地睡去。桌案上散落着墨香浓重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或潦草,或工整,只写了一句话。
  照山白用极细的银钉把死去的蝴蝶钉在了墙上,蝴蝶身上的闪粉依旧绚丽,可它们的骨骼结了冰,肉|体已经干枯,灵魂也早已在夜色中安睡。
  爱是脊椎中的一枚骨钉。
  那一枚骨钉随着昼夜的轮转,时间的流逝,从脊椎刺进了骨髓,逼近心脏。
  照山白拔出了那根插进骨髓的骨钉,用它留住了上千只蝴蝶。思故人,忆过往。他站在回忆与过去的分界线上,为一人留住了月色,留住了转瞬即逝的蝶,生出了藏满相思的茧。
  陋室藏蝶,相思成茧。
  见到孤独的守在陋室中的人,见到此景,陶思逢方才明白,照山白对那个人,用情至深。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陶思逢便也不装了。他卸下伪装,卸下那张七窍玲珑的皮,坐在石桌旁。
  自卑与矛盾的灵魂穿破皮肉,站在了夜色中,他对照山白道:“那一夜,我一直跟着你们,我还知道桓秋宁让你离开,但是你没走。宫门关闭之前,我看到你了。可我就想让他去死,所以我把你关在宫外,看你无计可施,让你只能去求你的父亲。相国大人怎么可能会救他,你又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那夜的无助与绝望涌上心头之时,照山白将酒壶狠狠地砸在地上,怒吼道:“出去!”
  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他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因为看不透生死而崩溃,他的心也会疼。
  可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如果不是陶思逢逼他,他还是只会把自己锁起来,让悲痛在心中郁结,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做。
  陶思逢见照山白失态,单手支腮,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照山白啊照山白,何必呢?你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跟你未来的舅兄置气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恨,可是我也有恨!”
  “为什么我要把我的妹妹嫁给你,为什么我宁可用命相抵,也要让她嫁进世家。因为我不想让她再受我受过的苦!”
  陶思逢走了两步,捡起了地上的酒壶渣子,不疾不徐道:“照山白你知道吗,在上京城里,我最想和你成为朋友。因为我觉得你跟其他的世家纨绔子弟不一样,你是一个有心的人,你的心里能容下的我们这些从江北郡来的寒门子弟。我觉得我的妹妹只有嫁给你,她才能不在世家受到排挤,我想让她嫁给你,哪怕是做妾。你对她来说就是整个大徵最好的男人,值得她托付一生。你应该怨我吧,我只顾及到了自己,顾及到了妹妹,却没有问过你的意思。可是我如何能问你?你和那个人的流言蜚语在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怕你们是真心的,我怕你为了他,退了与我妹妹的婚事,所以,我要至他于死地!”
  照山白忍无可忍,他抓起一只毛笔,将陶思逢抵在了木门上,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后背。照山白咬牙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从前照山白不明白桓秋宁为什么会因为恨而杀人,为什么会因为过去而丧心病狂。如今照山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恨,终于明白了桓秋宁的苦,他的痛,他的煎熬。
  而他的恨与桓秋宁的恨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哈哈哈哈哈哈哈……”陶思逢抓着照山白的手臂,大笑道:“原来两袖清风,儒雅温润的照山白也会想杀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可真有本事,能把你拉下地狱!哦不对,应该是他有本事,能让你为了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愤怒在照山白的心里一点一点的堆积,他掰断了毛笔,抓着陶思逢的手,抠出了血。
  “滚。”照山白愤怒至极,完全顾不得仪态。他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如烈火灼烧般的疼。他抓着陶思逢衣领,怒目切齿地骂道:“我让你滚!”
  “你狂什么?”陶思逢目眦尽裂,他瞪着双目,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你愿意看他演戏给你看,却不愿意听我说我的苦衷。他到死,都把你蒙在鼓里。他告诉过你吗?他是桓江城的儿子,桓秋宁!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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