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狄太傅见状微微一怒,却将怒气藏在了灰白的胡子中,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道:“不知九皇子所画为何?”
殷玉懒兮兮地往椅子上一靠,把毛笔扔到桌子上,墨汁很快在宣纸上晕开。他掏了掏耳朵道:“皇后。”
狄太傅气得那叫一个怒发冲冠,他的脸憋得通红,殷玉却突然笑了起来:“对,就是这幅样子,跟那吃错了药的死耗子一样!”
“你给我出去!”狄太傅把戒尺甩在了地上。
殷玉做了个鬼脸,扣出个鼻屎弹在了太傅的后脑勺上,自个儿蹬着四轮椅就往外走,没想到硌了个石子,连人带车向前摔了出去,脑门生生磕在了眼前人的黑靴上。
殷玉往那人身上淬了口唾沫,骂道:“该死!哪个不要狗命的奴才敢挡了小爷的路。”
一旁领路的公公连忙跪在地上,扯着嗓子道:“殿下息怒,奴婢罪该万死。这位是相国大人家的小公子,单名一个‘琼’字,人称‘琼公子’。他与您同岁,是陛下亲自为您挑选的侍读。”
照琼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冲殷玉行过礼,道:“殿下,今后请多多指教。”
殷玉趴在地上,抬眼见那人着一身冰蓝丝襕衫,衣袂上绣着的雅致兰花的雪白滚边和他腰间的一枚羊脂玉佩交相辉映。
此人身形高挑,玉树临风,气度不凡。殷玉第一次见这般惊为天人的少年,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一眼过后,尊贵无比的九皇子趴在地上,蹬着一条腿,大喊大叫道:“穷什么玩意儿?管你高矮胖瘦,穷光蛋还是流浪汉!小爷不需要,从哪来的滚哪去,别碍着爷的眼。”
照琼蹲在地上,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黑靴,歪头看着九皇子,明媚一笑。那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他问道:“真的不需要吗殿下,毕竟这早春的地面,很凉。”
殷玉咬着牙根子,紧攥着拳头,在地上用力地撑着身体,大汗淋漓。直到有人拉了他一把,把他抱到了轮椅上,他才舒了口气。
他坐在椅子上,凶巴巴地说:“爷要杀了你!”
照琼绕到他的背后,推着他的椅子,微微俯身,笑着模仿着那位公公的语气回了句:“臣罪该万死——”
他一路推着九皇子来到了御花园,路过几棵樱桃树开的正盛时,照琼满心欣喜,俯身凑过去嗅了嗅,惊喜道:“开花占的春光早,雪缀云装万萼轻。[2]”
“别给小爷整这种文绉绉的骚话,让你推了吗?快停下来!不然小爷弄死你。”这一路上殷玉不是卸轮子,就是拆枢纽,可这椅子做的实在是结实,他急得满头大汗,也只能任由照琼推着他往前走。
“凝艳拆时初照日,落英频处乍闻莺。[3]”照琼没理他,自顾自地念了下一句,转头却见一位穿着艳色鎏金的长裙披帛女子走了过来,她的裙摆上有金丝绣成的折枝花纹,极其华丽。
来人头戴玉兰花冠,形似尚未开放的玉兰花苞,其上坠着成串的珍珠,眉心的花钿和酒窝上的面靥上都点着朱砂。
那人正瞧着金丝笼中的一只黄莺。
只是笼中之物虽然看着金贵,却奄奄一息,好生可怜。
宫中崇尚节俭之风,照琼见其打扮相当奢华,已然对女人的身份猜出了个大概。他上前低着头,作揖道:“皇后娘娘万安。”
再抬头,便见殷玉俯身从花坛中抓了一大块黑土,砸向了的皇后鎏金衣裙。
皇后大惊失色,她顾不上仪态,提着裙摆往后退了几步,怒吼道:“大胆逆子,汝怎敢尔!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本宫早晚把你的另一条腿打断!让你做个彻彻底底的残废!贱婢生的儿子,真是没教养!”
入宫这些年,皇后席蓉虽然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但是她并不得宠,日子过得狼狈不堪。
身上沉重的珠宝首饰,即是代表着她的尊贵,也是她的枷锁。
席蓉最恨的是十七岁那年,她的孩子遭到了了奸人的毒害,夭折于襁褓之中。再后来,皇上为了抚平她心中的伤痛,将荼修宜诞下的那个断了条腿的疯孩子承到她的膝下,她却因此成了别人的笑柄。
宫里人笑荼修宜失去心智,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妇的时候,也在偷偷地说她要步荼修仪的后尘。
席蓉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着身为皇后该有的凤仪。
殷玉她动不了,但是别人就无关紧要了。
席蓉冷着脸看了一眼照琼,她想杀鸡儆猴。她转头对身边的奴婢道:“这是哪来的野孩子?把他的眼睛剜出来,砸碎了,扔进锦鲤池,喂鱼!”
两位公公动作利索地把照琼按在了地上。他们从地上捡起皇后扔到地上的金钗,向照琼扎去。
眼见着金钗的尖头就要扎向照琼的眼睛,那攥着金钗的手却被一颗琉璃珠子狠狠砸偏。
殷玉转着琉璃珠子玩儿,他懒兮兮地靠在轮椅上,笑道:“毒妇,本皇子的人岂是你能动得了的?带着你的奴才们,从哪来的滚回哪儿去!”
席蓉忍无可忍,瞋目切齿,怒喝道:“逆子!今日本宫非要替陛下好好地管教你!来人,把他关进老地方,不准给他吃食,本宫要让他知道什么是错。”
“皇后娘娘息怒!”身旁伺候着的宫女见状,上前一步,小声言语了几句。
听罢,席蓉忍气吞声,咬牙切齿道:“玉儿啊,陛下向来是最疼你的,知道你行动不便,特地派了人来照顾着,倒是显得本宫这个做母妃的考虑不周。今日的事儿母妃可以原谅你,下次可不要冲撞母妃了。本宫有些乏了,回宫吧。”
“滚。”殷玉差点吐出来,“见风使舵的无耻毒妇!”
席蓉走的时候,御花园里的鹦鹉没头没脑地骂了两句,语气跟殷玉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照琼松了口气,他知道宫中凶险,也料想过会遇上一些麻烦,却没想到麻烦来的这么快。
他走到殷玉的身后,推着四轮椅,道:“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臣定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所以咱们接来下要往哪走?”
殷玉伸手折了枝早春的白梅,歪头一笑:“右拐,直走。”
照琼按照他说的方向一直走,途中遇到了几位皇子正在练习射箭,他们并没有在演练场,而是在一棵苍天银杏树下,射着树上的黄鹂。
“先生,吾等苦练精技,却在此行杀生之事,又因于心不忍而犹豫不决,如此下去,怎能一较高下。学生觉得,不如将黄鹂换成死物。”一位皇子对狄太傅道。
“何为死物?”狄太傅反问。
“呼吸止而心跳停,或为匠人所造之物,此等都是死物。学生,不明先生所问。”那位皇子回答道。
“黄莺困于牢笼,择日必死。而如今有幸成为皇子的射靶,死之前尚可归于高树,结局相同,过程却不同,此类境况,不止黄莺。”狄太傅握着弓箭,射下了一片银杏叶。
殷玉闻罢,撇着嘴笑道:“哎呦喂,白胡子老翁,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照着铜镜拔两根白头发呢,骚言骚语听得叫人真郁闷。”
他的声音并不小,狄太傅听了眉头一紧。他“啪”的拍了拍额头,长叹一口气。
“哟,瘸子哥哥又来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也很想让太傅教你射箭吧,可惜你没腿啊。”那位皇子揶揄道。
狄太傅连忙道:“臣请大皇子慎言。”
殷玉听了面不改色,他伸手挠了挠痒,脱口而出:“你是有腿啊,你有娘吗?也不知道曹贵妃坟头上的草长了几茬了?皇弟若是思母心切,大可下去陪她!”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自己心窝子也猛地痛了一下。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狄太傅摇头叹息,这可真是个提着头过日子的职位。他突然想回府翻出之前写的请辞的折子,不如就此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至少能过上两天安稳日子。
一根箭擦过殷玉的腿,射在了轮椅上。
众人大惊。
照琼眼疾手快地拔出了轮子上的箭。箭杆是由白蜡木制成,其上雕刻着皇家印记,箭簇为扁体柳叶形,射箭人的力度不小,桑楠木制的轮轴上已经出现了裂痕。
他徒手握箭,瞄准了银杏树上一只位于低处的黄莺,借着风势发出,竟射死了那只黄莺!
照琼道:“若目标是杀死猎物,重点不是采取什么手段,又或是以什么样的姿势,而是结果。徒手可射黄莺,坐着也行,躺着亦可。”
大皇子看着那只死了的黄莺,抚掌笑道:“父皇真是替你挑了只不知死活的狗,照琼你有所不知,在这宫里有两个人跟不得,不然会死的很惨。太傅说你最是聪慧,你应该能猜出来那两个人是谁吧?”
“一位是修宜荼氏,一位便是你的主子!”大皇子走过去,指着殷玉说,“他是个邪物,会克死人的!他身边的人,一个也活不了。”
殷玉微微挑眉,他的瞳仁灵动,眸子乌黑,像两颗泛着光泽的黑曜石。他轻蔑地赏了大皇子半眼,不屑地道:“跟着小爷,他偏偏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