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他揣着符箓,在聆月阁前停下步子,忽地有些恍惚。
他真的好久好久没回来过了。
几度抬手想要敲门,却又因迟疑垂下。江赦在门外犹豫良久,终究是害怕自己猛然见到谢允,会惊慌失态,心想干脆明天再来,却听一声冷喝在半空中响起。
“犹犹豫豫的做什么呢,还不快点进来!”
江赦抖了一下。
是谢允……
他用力搓了搓脸,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来,推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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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江赦夺得剑台魁首不出三年便堕入魔道,离开了剑宗,成了人人唾骂的叛徒。
那以后,他为了活命,为了报仇,在三千界四山间流离漂泊,后来成为魔道道主,杀了不知多少人,也不知在鬼门关前走过多少回。足有近两百年的时间,他未能见谢允哪怕一面。
再后来,名门正道借着替天行道的名头围剿魔修,直到那时,江赦才短暂见到了谢允。
彼时江赦身负重伤,已是奄奄一息。见到谢允那种冷冰冰的脸的时候,还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自己这条命也算是谢允给的,如今还到谢允手里,也很不错。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理应嫉恶如仇,对他恨之入骨的谢允真人,不仅没有对他动手,还将他带到了一处隐秘的洞府中。
江赦记得很清楚,将自己带回洞府的谢允,看着自己,只说了一句话。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杀人无数、早已受过不知多少恶毒咒骂的江道主,在听到男人这句连斥责都不算的问话后,却仿佛有千万根利刺扎入心脏,一瞬间痛得无法呼吸。
他们已有近两百年没见过面了,这两百年里,江赦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物,过往的许多回忆,也在他脑海内逐渐淡去。他以为自己对谢允的感情,也终将被岁月磨去痕迹,却不想再见面时,心脏刺痛,胸膛滚烫,这才知道原来那爱火从不曾熄灭半分。
他竟不知自己原来是个如此痴情的人。
那时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的江赦,掩去了自己所有的情感,用一副满不在乎地笑脸道:“对不起啊,师尊。”
可内里,他却恨不能将自己那颗痛到快要无法忍受的心脏直接鲜血淋漓地挖出来扔掉。
谢允没有理睬他,给他留了些丹药,很快就离开了,显然是一个字都懒得再对他多说。
江赦在那间洞府里养好了伤,又留了几日,却没能等到谢允。想来对方是不会再回来了,于是也离开。
之后再见的几面,都是短暂而匆忙的,隔着遥远的距离,别说话语,就连视线上的交流都没能有。
一直到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江赦赴了林家的鸿门宴,被自家右护法背刺,跌撞着逃离,最后死在雪中。
谢允那时是怎么找到他的?
又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为什么会在最后的时候将自己抱紧?
自己这个辱没了他、对不起他的魔修死了,他不开心吗……
只是这些问题,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了。它们都和前世一起,成了虚无缥缈的尘埃,被风吹散,再找不回。
江赦以为自己死了一回,又得了那个清除黑化值的任务,对谢允的事情应当也能看淡几分。
可在走进聆月阁,看见站在厅堂中间的面无表情的白衣男人时,他的呼吸还是屏住了。
谢允等了一会儿,见江赦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勾走了魂一样,不由皱起眉,斥道:“江赦?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青年忽然露出了一副万分委屈的模样,三步并两步冲上前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拥进了怀里。
“师尊……”
谢允向来厌恶他人近身,更讨厌极了与他人有身体接触,正想推开江赦骂上几句,却忽然发现青年的声音里,竟隐约带着一丝颤抖,于是抬起的手也僵住了。
“出什么事了?”谢允眉头蹙得更紧,声音里也带上了冷意:“有人欺负你?”
江赦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脸靠在谢允的肩上。
当然有人欺负他。
父母死后,他便成了无所依靠的浮萍,直到遇见谢允,才算终于有了“家”。
可他堕为魔修后,这个“家”就不复存在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杀了他,哪怕他什么都没做。
当然是受委屈了,被欺负了。
只是前世的江赦在那个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等来谢允这句一听就知会为他出头的话了。
但他现在阴差阳错的,还是听见了。
这一刻,谁都无法想到江赦心里在想什么。
他大着胆子抱了谢允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臂,后退一步、两步。
不可再逾矩。谢允有心爱之人,他这一世,要的是谢允能得偿所愿,而不是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样的事,他不能再做了。
“没有,”江赦眨了眨眼,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只是太久没见师尊,想师尊了。”
谢允的身体在江赦拉开距离后才重新放松下来,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看了江赦一眼。
自己这徒弟玩心重,心思更重,往日对方也时常会说些漂亮话,但应当是看出了自己不喜肢体接触,所以哪怕是小时候,也从没有这样大咧咧地接近过他。
今天这样子,实在异常。
谢允冷冷哼了一声,对这番话半点不信:“为师不过闭关几日,做这般小女儿姿态给谁看。罢了,你今日来,是帮凌道云送东西的?”
江赦双眼望着他,视线定住了一般凝在谢允的脸上,闻言拿出了那沓符箓:“是,凌长老让我带给您,说是您前段时间托他制的。”
谢允接过符箓,却只随手放在一旁,迎着江赦的视线,心中生出几分古怪,但没多想:“我记得,今日你的符箓课有测验。”
江赦眼睛睁大,没想到谢允会记得这么小的事。他道:“是,弟子已经通过了。”
谢允道:“找的替考?”
江赦心头一跳,赶忙道:“怎么会,凌长老站在旁边亲眼看着弟子画的符。”
谢允闻言,面色稍缓,微微颔首:“出去,让我看看你这几日剑术懈怠了没有。”
江赦低头称是,态度恭敬。
前世他登上道主之位,地位尊贵,受过万人跪拜。
如今他向谢允俯首,被对方冷斥,仍心甘情愿。
谢允先一步走出聆月阁,江赦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眸中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迷恋。
“来。”
谢允走到阁外那座亭子前停下,下巴微抬,示意江赦在自己面前那片空地上将习过的剑招一一使一遍。
江赦本没想太多,拿起背着的剑,刚将剑鞘放到一旁,忽然动作一僵,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
现在的他可不是二十岁出头只会那么几招的毛头小子,天下百家武学,无数剑技,他都练过几分。谢允教他的,他更是早就全都习得,且练得炉火纯青了。
那么问题来了,他到底应该使出哪几招,才不会让谢允起疑?没学过的剑招是万万不能用的,但真要江赦去回忆这个时间点自己具体学了什么,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总不能说是自己一夜之间突然领悟,将没学过的剑技都学得了吧!
见他半天不动,谢允的语气都严厉了几分:“江赦,你不会是没练吧。”
江赦:“……”
第4章 赠剑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说得正是眼下这种情况。江赦提着剑,在原地仅犹豫了一息,便赔着笑,不好意思道:“师尊之命,弟子切不敢忘。只是昨日与宋师兄他们喝酒太多,一时有些记不起……”
谢允一听,脸上表情又阴沉了几分:“不敢忘?不敢忘你还能记不起?太久未罚你,又懈怠了是不是!”
谢允的罚是真罚,打也是真打,正因如此,弟子们才会那么怕他畏他。
江赦忙低头告错:“弟子错了,请师尊息怒。”
谢允道:“燕回第二式。”
江赦怔了怔,抬头看他,便见谢允冷冷地瞪着他,白皙俊美的长相,却因那眉间凝着的锋芒,而显出冷酷。
下一刻,他立马回过神来,赶忙使出第二式的剑招来。
谢允教他的燕回剑法是江赦所会的所有剑法中,最为温和、威力也最大的一门剑法。剑锋所到之处,燕返春回,令人感觉如沐春风,却不想死亡的气息也如影随形。
杀人于无形之中,最为致命。
不过……
入魔后,江赦便将这门剑法封存了起来,从未用它杀过人。仿佛只要用了,就会玷污了心中某处干净的角落。
纵然是地狱道中的恶鬼,心中也供奉了自己的神佛。
在谢允的注视下,站在这座他以为自己永不会再回来的聆月阁前,江赦一招一式,听着谢允的命令,将燕回剑法认认真真地,一点一点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