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28节
明怡沉着脸不说话,当即拿了帕子擦干水渍,一面穿鞋,一面吩咐道,“你随我出门,我要去见她,劝她莫再鲁莽行事。”
这话把青禾给听愣了,眼睁睁看着她裹了一层厚实的袍子,又打屏风处取下斗篷,往身上系好,青禾见她当真一副出门的架势,喉头滚动数次,涩声问她,
“李明怡的话,她可不会听,您以什么身份去劝?”
明怡系绸带的动作一顿,抬目看向前方,窗外的夜,格外浓稠,黑到一脚踏进去便再也回不了头,明怡沉默少许,嗓音自夜色里荡开,
“自然是一个能劝动她的身份。”
第19章 退婚书
冬月十五夜, 戌时二刻。
这个点不是出门的时辰,明怡却还是穿戴好衣裳,抱着个暖炉踏出长春堂。
侯在门口的管家眼见她带着青禾绕出回廊, 登时吓了一跳,“这么晚了, 少夫人要出门嘛?”
今夜下雪, 少夫人在京城无亲戚故友,这个时辰出门,实在不叫人放心。
可惜明怡这个人, 和气的时候比谁都和气,强硬起来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目不斜视跨出门槛, 淡声道, “备马车。”
侯管家见她一副说一不二的架势, 不敢吱声,赶忙招呼人牵来她专用马车,点了侍卫婆子随她出门。
目送马车走远, 侯管家还是不放心,掉头往山石院去。
行至山石院穿堂口子外, 沈奇坐在门廊下嗑瓜子,
“家主可在书房?”侯管家立在台阶下探身问他, 雪沫子糊了他一脸, 叫他险些睁不开眼。
沈奇坐着没动,嘴里嚼着吃的,问道,“有事?”
侯管家苦笑道,“方才瞧见少夫人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来禀报家主一声。”
沈奇眉峰一动,心中明白了,懒洋洋回,“少夫人皇宫都敢闯,夜里出个门算什么,我劝您老人家少管点闲事。”
侯管家气得一阵倒仰,啐了他一口,“你以为我敢管主子闲事?这不是担心少夫人有什么事,不放心么,回头家主责怪起来,我可担不起。”
沈奇能理解,塞了一颗花生进嘴,指了指身后的正院,“可惜,家主正与齐大人商议朝务,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消息暂时我是递不进去了,你既然点了人跟着,想必无大碍,等待会家主闲了,我自会禀报。”
侯管家不再多言,他只管把消息递到山石院,后面的事他管不着,于是返回门房。
沈奇看了他背影一眼,扭头望向书房,东书房内灯火通明,门口侍奉的两个书童都给遣开了,谁也不敢靠近半步,看来这次家主与齐大人所议之事非比寻常。
书童不在,裴越亲自起身将那跌碎的茶盏给拾起,扔去一边篓子里,他这人有洁症,视线里不允许有乱糟糟的东西。
齐俊良尚在震惊中,缓不过神来,一屁股跌在圈椅,惊魂未定道,
“……的还活着?他当年是真的叛去了北燕?”
“那可是北定侯……大晋最负盛名的边关主……齐俊良似乎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颓然抚了抚圈椅把手,禁不住落下一串泪来。
大晋有四位赫赫有名的君侯,远山侯萧镇,靖西侯梁缙中,平昌侯王骁,再然后便是北定侯李襄,而这当中又属北定侯身份最为尊贵,只因他嫡亲妹妹为当朝皇后,出身亦是前朝陇西名门李氏,家中子弟繁盛,文武并举。
北定侯李襄早年是进士出身,熟读兵法,某一年北燕南犯,他以兵部郎中的身份悍然奔赴前线,从此在武将的路子上不再回头,驻守边关达二十五年之久,是北燕南靖王最熟悉的对手。
在南靖王最为猖狂的时候,是他顶住了边境压力,寸土未让。
但论战绩,李襄难望南靖王项背,南靖王兵锋所向披靡,几无败绩,是一层罩在北齐和大晋武将头顶上的阴霾,直到李襄的儿子李蔺昭横空出世。
这位少将军自小跟随父亲在边关长大,行事潇洒不羁,功夫霸烈,七八岁跟父亲上战场,对南靖王的路子摸得透透的,十三岁那年,少将军翻山越岭,出偏军偷袭南靖王成功,而后在他十五岁那年,第一回 与南靖王正面交锋而不落败,从此声名鹊起,成为边关新一代冉冉升起的将星。
李襄擅长守成,李蔺昭擅长突击,父子俩配合无间,铸就大晋无可撼动的钢铁长城。
“然而这座钢铁长城却在三年前溃败涂地……”每每提起三年前那场肃州大战,朝廷官员无不唏嘘抱憾,“东亭啊,当年的事每每想起来,还跟噩梦一……
“那年冬,北燕南靖王苦李家父子久矣,心生歹计,私下勾结北齐,以重利许之,于是乎,昔日的死对头一朝结成联军,秘密南下,兵锋直指宣府,进逼京都。”
“李襄见状,当即调遣六万肃州军中的三万精锐驰援宣府。”
“可哪知,南靖王行的是声东击西之策,只遣北齐兵力佯攻宣府,他真正的目标是肃州,他深知宣府是大晋京都北面门户,一旦宣府告急,京都震动,所有边军必会调兵驰往,故而待肃州军调走后,他亲自带着七万主力,以迅不可挡之势朝肃州袭来。”
“这个时候,肃州城只剩三万兵啊,为了扼住北燕南下之势,主帅李襄立即点了两万精锐出城阻击,说来也怪,以往出击任务一直由李蔺昭担任,可那一回也不知怎的,李侯竟然亲自挂印上阵,可惜兵力悬殊,战况不利,李蔺昭见状,又遣了八千兵力往左翼偷袭,他本人只留两千亲兵并四千老弱病残退守中军。”
“然而,南靖王实在狡猾,亲自与李襄周旋的同时,再度分兵,调遣三万兵力,直扑中军,目的是要李蔺昭的命!”
“这是必死之局啊!”
齐俊良语气怅然,“可它更是一场国运之战,一旦北燕突破肃州防线,大晋西北边关将破开一道口子,届时北燕大军将势如破竹,可居高俯瞰太原,京都,甚至可顺势而下,直取长安,洛阳乃至整个江南……”
“一步都不能退……”
他始终记得那一年廷议,罕见归京的少将军李蔺昭替肃州军向朝廷讨要军粮,“肃州是边陲之地没错,可它更是大晋门户要塞,一旦被敌军突破,整个大晋危矣,所以,陛下,一步不能退,军粮一担不能少!”
“他做到了!”
说到此处,齐俊良双拳拽紧,热泪滚出,“东亭啊,你想过没有,他若不是智计百出,何以能用六千老弱病残,杀死对方三万精锐啊,那可是南靖王最引以为傲的雄师,为了杀了李蔺昭,他把自己王牌军队都给赌上了。”
“可这位李少将军硬生生杀得南靖王在帐中口吐鲜血,更是逼得他连北燕边城的老弱病残都给派去了……”
当年肃州大战,李蔺昭以少胜多已成为整个战争史上无可比拟的神话。
旁人不晓得李蔺昭战绩何以如此彪悍,裴越却是晓得的,因为他用了一样宝物,一样不世出的宝物。
裴越静静立在案前,白皙的手指轻轻点着桌案,肃穆张望夜空,“那的确是一场国运之战,李蔺昭保住了大晋国运。”
齐俊良激动地站起身,“他是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大晋国运昌隆!”
“这本该是一场彪炳千秋的名战,可孰知道,后来变成那样呢……”
李蔺昭的中军恶战之时,正面迎战南靖王的李襄也事态危急。
李襄这个人儒将出身,极有耐心,硬生生用两万兵力苦苦与对方纠缠,为其他的战场争取了时机,但终究敌众我寡,被南靖王杀得节节败退,直到李蔺昭在关键时刻撑住局面,扭转战局,
“但这个时候意外发生……该是穷追敌寇之时,那李侯竟然放走了对方一万兵力,并以谈判之名,进了北燕军帐,再也没有归来……”
“有人说他叛国,有人说他不满陛下迟迟不立七皇子为太子,意图养寇自重,放虎归山。”
“一时骂什么的都有,就连整个肃州军也因他背上污名。”
“可惜啊,都死光了,除了援助宣府的三万将士,余下三万肃州军全部阵亡,李襄进了北燕帐后便杳无音信,他本人的名讳更成了京城最大的忌讳,当年真相到底如何,也因李侯失踪成了千古谜题……”
书房内陷入一阵冗长的沉默。
谁也没再落座,谁也没再吭声,直到许久,齐俊良叹道,“不管怎么说,是三万肃州军以血肉之躯将敌人挡在了国门之外!”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那谢茹韵就在今日还伤了阿尔纳扬言要给她未婚夫报仇呢……”
雪簌簌而落,落在枝头,落在街道,更落在明怡的眉尖。
她独自坐在西北面馆那间雅舍,张望窗外浩瀚的京都。
今夜的雪像极了当年肃州城头那一场冬雪,薄薄的一层洒落城郭,被万家灯火映照有如银沙,并不让人觉得冷。
东子却不喜这场雪,被她唤出来看雪,嫌弃地哼哼两声,“雪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花儿,还是我们云州好,不冷不热,不像这鬼城,风跟刀子似的砸的我脸疼。”
晓晨兄坐在院子里的井盖,笑融融望着凄迷的夜色,“比起肃州这旱雪,我家余杭的雪才好看,每当下雪,西湖水面结一层冰,周遭银装素裹,宛如冰雕雪城,多好看哪。”
那时她想,好看的不是雪,是故乡的模样吧。
可她却钟爱肃州,她在肃州长大,“我就喜爱肃州边城,出关便是浩瀚的戈壁和草原,可纵情饮酒,肆意驰骋……这才是建功立业之地。”
若他们不在这里守着,何来西湖风景如画,何来云州四季如春。
她不怕寒霜,更不惧雪冷。
因为……真正让人冷的是人心哪……
门在这时被推开,青禾领着谢茹韵进了屋来,
少女眉梢依然咄咄逼人,一面将斗篷掀落,一面大步踏入,对着她愤道,“你最好是捎了你夫君的小楷来,否则我绝不饶你。”
显然谢茹韵对于李明怡连夜召唤,也十分不满。
明怡淡笑起身,吩咐青禾掩门出去,守在外头,自个儿却替谢茹韵斟了一杯酒,“呐,刚烫了一壶烧酒,吃了暖暖身心。”
谢茹韵在她对面落座,茶台旁还预备的帕子,她抽来一块净手,这才接了明怡的酒,
“说吧,找我何事?”
明怡静静看着她,“很忙?”
谢茹韵哼了一声,直白道,“我什么时候闲过?”
“忙着杀人?”
谢茹韵脸色一变,沉默盯了她半晌,“你也知道是我?”
明怡神色复杂道,“除了你,无人有胆当街刺杀阿尔纳,除了你,更无人敢替北定侯府伸张。”
谢茹韵心神一震,狐疑地看着她,“你也知道北定侯府?”
“我记得裴萱说过,你出生潭州,没来过京城,你怎会知北定侯府?”
眼看明怡神色从容不迫,那一身的气场实在不像个乡野丫头,心中陡生狐疑,“你甚至也知道北定侯府出了事?”
明怡没说话,只缓缓从袖中掏出一物,慢慢推到她面前。
谢茹韵看清“退婚书”三字,惊得弹跳而起,连连后退,直到撞到墙根,跟见鬼似的盯着明怡,“你到底是谁?”
明怡跟着她起身,来到她对面,修长的手指点在那封“退婚书”,语气温和,
“嫂嫂,我来迟了,让你吃了三年的苦。”
谢茹韵一听这称呼,险些昏厥过去,
“什么嫂嫂?我不认识你,你是蔺昭的什么人?”
明怡看着她没说话。
这时,谢茹韵忽然盯住她那张脸,从眉眼逡巡至鼻梁面颊,好似有那么几分似曾相识,搜肠刮肚寻思什么人能够格称她为嫂嫂,一个久远的念头突然窜上她心头,她不可置信盯着明怡,眼神渐渐从震惊过渡到惊喜,一把扑过来,拽住明怡的手臂,
“我想起来了,蔺昭有一位妹妹,出生时娘胎里带弱,说是不能养得过于精细,要送去乡下,久而久之无人记得北定侯府还有这么一位大小姐,所以,蔺仪,是你吗?你是蔺仪,是吗?”
明怡任由她拽着,定声回道,“我并未被送去乡下,一直被爹爹带在身边,养在边关。”
“原来如此……”谢茹韵骤见故人,心中情绪激荡,抑制不住泪流满面,“所以蔺仪,蔺昭死时你在身边是吗?你告诉我,他怎么死的?我听说他战至最后一刻,筋脉寸断而死,是也不是?那得多疼啊。”
谢茹韵泣不成声。
明怡心弦一抽,慢慢握住她手腕,扶着她坐下,“茹韵,你听我说,兄长出征之日,我尚在肃州城内,并未出关,而他大约预料凶多吉少,不愿耽误你,离开当夜留下一封退婚书,托我交给你,可惜肃州大战后,父亲被冠上叛国之名,我被追捕,迟迟未能回京,现如今,我替兄长将此书交给你。”
“茹韵,”明怡眉间带着怜惜,“从今时今日起,你与李蔺昭婚约解除,往后可自行婚嫁,不必再以李蔺昭遗孀自居,更不必牵扯入李家之案来,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