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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元俐见状倾身去听,越听乌黑瞳孔放得越大。
  小太监说完在雪里小兔似的连蹦两下,小圆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期待地瞧着他。也不说话。元俐先揉了一把他的脸,而后从衣裳里摸出干爹大清早往他衣裳里塞的银两,拣了个大的给小太监。
  小太监收了银两很高兴地问:“元公公,我能去找元厉玩吗?”
  元俐笑了笑,给他指了路:“元厉最近听大人的话去内书堂读书了,你要真想找他玩就去和他一起读书写字,别老是叠青蛙玩。”
  “那我下次再来。”小太监面露难色,捧着银疙瘩回去了。
  元俐微笑招手和他道别,再度回到抄经室。
  “突然下雪了。”元俐抖落了雪进去,谢怀千面前摆着的还是那盘棋,元俐粗略扫了一眼,白的赢了。
  “他认了吗?”谢怀千突然问。
  元俐点了点头,低声说:“所有罪,全都认了。”
  谢怀千垂眼,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探出长指在棋盘上从头到尾抚了一遍,许是天天擦拭的缘故,棋盘依然纤尘不染,光洁如新。
  “这棋收了罢。”
  “以后也不必再拿出来。”
  七日后。
  所有曾参与冤案大案的太监和弃城逃跑的官兵都全都按律处罚,彤文台大太监几乎无一幸免,该死的没有一个能活。
  就连除夕夜,家家户户都上街去看被游街示众后受刑的太监,什么舞狮舞娘都比不上杀几个贪官奸臣有意思,堪称大快人心。
  污臭阴冷牢狱大门敞开,狱卒来请彤文台案最后六个理当受刑的大太监。
  “文公公,该上路了。”狱卒不无戏谑地将狱门打开,“大好的日子,外边天还没黑,送你到地下,晚上呀你就可以和宋公公吃上热乎的团圆饭了,上圣对你也真算够意思,你都白吃国家那么多年白饭了,还宽限你几天,叫你再多吃几碗。”
  文莠几乎是迫不及待走出了牢房。
  “他想要我怎么死?”
  他是谁?竟敢直呼新登基的皇帝为他,怪不得混成今天这个地步。
  果然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佛祖不渡自绝人。
  狱卒眯着眼吹了个悠扬的长哨:“凌迟。”
  常人听见都该吓尿了,文莠果然不是常人,在狱卒的见证下,这个四十四岁的清瘦中年人不知道品出了什么风味,看着他忽然来了一句:“亭亭如盖矣。”
  他又笑着自言自语:“的确漂亮。”
  原来不是不怕,是疯了。狱卒轻嗤着摇了摇头。
  文莠和彤文台其余七个陷害忠良、大慝巨奸之人上刑场。
  如此大喜日子,百姓都一早便上街围观,下大雪也没有扰了兴致。
  人群中不乏曾经叫这几个人害得家破人亡的民众激动得手舞足蹈,看着他们被押上囚车是又哭又笑,涨红了脸呵着白气往这七人身上扔臭鸡蛋、烂菜叶,口中骂骂咧咧道:“菩萨显灵,总算叫你们去见阎王!无常接你们也得让你们跌个狗吃屎,丧尽天良的狗贼王八蛋。”
  王辰等人都撇开脸躲避飞溅的蛋液和烂菜,独有文莠,像一个被陷害的贤良一般站得笔挺笔直,任凭污垢从头流到脚,比起当初大义凛然而死的干儿子宋统,文莠并不激昂,反而安静得过分。
  负责押解的差使粗着脖子吼道:“启程,上路。”
  挤得水泄不通的百姓快步走向旁边,给囚车让出一条非常狭窄的路,手上动作不停,使得囚车上几个大太监都狼狈不堪,然而行刑路上,狼狈的自己和轻装上阵的别人两相对比,轻松的别人便很打眼了。
  最前方囚车里的大太监乜斜着眼阴狠狠地剜着文莠,嘴里都是腥臭的鸡蛋清,他破口往后啐了一口唾沫,异常愤怒道:“王辰,你个龟孙!这瘪三明摆着情愿送死,为的就是把咱们一起送下去!王辰你个狗娘养的,你害我一条命!”
  推挤在囚车边的老妪笑着拍手:“嚯,狗咬狗啦!”
  文莠一身囚衣,脑袋和双手都戴在枷中,却不妨碍他生了雅兴,再度悠闲地笑。
  囚车车轮骨碌碌地滚动。
  鹅毛大雪的日子忽然出了艳阳。那老妪见状疾苦地一皱眉,在底下扯着他的囚衣,泼辣地大骂:“你笑什么笑?”
  “你笑什么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浑身阴森瘆人的家伙,天天笑笑笑,福气都被你笑没了!长得越来越像死人,个赔钱货卖都卖不出去,买你就是因为你年轻能给主家多干几年活,结果长那么多白头发还显老,卖都卖不出好价钱,怪不得之前那几个傻吊甩都不甩你,叫你做短工都挣不了几个子儿。”
  “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人牙子手上一使劲,手上铁链猛地收紧,瘦高青年脸上的轻佻窒住,总算有几分手脚麻利的老实相,他满意不少,裹紧身上的袄拴狗一样扯着他继续往前走:“说好了正月交货,我算是早交了,我媳妇今晚可能就生了,接生的钱还没挣到,必须赶紧把你卖掉,妈的,看着你就来气!可惜出钱的那家出得比菜场那边高,不然我早把你当菜人卖了!”
  那瘦家伙亦步亦趋,手脚细长,的确是个清苦相的少白头,长发扎成了个揪,眉眼都淡得仿佛失了颜色,脸细看有几分特殊的姿色,然而因为他周身萦绕的阴湿鬼气,大抵是没人会细看的。
  “卖给了好人家,不该笑吗?”瘦家伙幽幽地问。
  回应他的是清脆的掴掌声和脸边发热的灼热感。
  人牙子挥拳砸在他羸弱的肩膀上,恶狠狠地:“你要是因为顶嘴叫主家退回来,我一定把你卖给菜场,亲自给你剁了。”
  瘦家伙分了心,怔怔望向传说中帝王厚赠淮南第一大世家的谢氏宫。气势磅礴的一道青石牌门廊上“谢氏宫”三字镌刻得入木三分,仙骨风致一览无遗。
  远远望去,覆雪亭台轩榭从平地一路履至远方的半山腰,旁边便是溪谷地,入夏大抵流水潺潺,建筑极为古朴雅致。
  只是除了这些,今儿个该有的喜庆妆点一概没有。
  看来谢氏的确像说书人口中那般清俭廉洁。
  门廊旁边有个杂役打扮的家伙,应该是接货的,人牙子脚步加快,文莠只得跟着快走,杂役小哥穿得干干净净,瞧着他欲言又止:“你怎么把人当狗牵啊?”
  人牙子见他穿得朴素,不耐烦道:“你管老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少几把啰嗦。”
  “他有名字吗?”
  “文又吧,他自己说的。”
  杂役小哥掏出了主家给的钱袋子,方掏出,人牙子立马抢到手里,扔下手中锁链的另一头,抖着脸上的肉回身狂奔进雪里。
  小哥蹙了蹙眉,很快转移注意力,从衣裳上弄下来一根缝纫针,三两下将瘦家伙脖上的锁链弄掉了,催促道:“小姐难产,大家都手忙脚乱的,你快和我一起去伺候。”
  不给新来的伙计多想的余地,小哥带头领着他冲进一间房。
  刚进去小哥就接着一张带血的帕子出去洗了,旁边简奢的榻上有个惨白的美貌女子,颀长的身佝偻着,长发全湿在倩丽的身上,即便如此仍然美得惊心动魄,竭力张唇却嘶喊不出半点声调。
  榻边几个接生婆强皱着眉粗声喊:“小姐再忍忍,孩子要出来了。”
  “出来了头出来了——”
  那接生婆方将婴孩拖出来便瞪大了眼,“怎么全是血!!”文莠也跟着瞪大了眼,心无杂念大脑一片空白,害怕地能听见胸腔里的跳动声。
  “小姐血崩了!谁来抱孩子!”
  文莠环顾一圈,屋里只有他一个,他后退了半步,那接生婆猛地在孩子屁股上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下,屋内登时充斥着响亮的哭声。
  接生婆拧眉厉声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守着孩子!”
  文莠脑中什么想法都没了,他扑上前抱住那个浑身是羊水,水腥腥脏乎乎的婴儿,臂展围成一圈,里头滑溜溜泥鳅似的孩子焕发着暖暖热热的气息,烘着他的心。
  他一心都是守着孩子。
  “何大夫来了,都让让。”再度进来七八个大夫围着孩子的母亲,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怀里这个生下来就很可爱的小家伙。
  文莠抱着比自己还幼小瘦弱的白馒头似的婴儿,兴许是感觉不到母亲的气息,宝宝哭得更大声了,他茫然地双手抱着孩子,直到屋里此起彼伏都是母亲和孩子的哭声,接生婆道:“哄哄孩子!”
  文莠才十七岁,自己还算个半大小子,然而接生婆下了令,他便立马尝试哄。
  他生疏地软下嗓门,抱着婴儿在屋里头走来走去:“你娘不会有事的,不要哭啦,小不点,小白馒头。”
  小白馒头眨着乌黑的眼睛饱含天真望向他,哭得更大声了。
  文莠的心被磋磨得没办法了,他抿着唇悄悄看了一眼主家,确定没人在看他们之后抱着小不点轻轻摇晃,压低声音哄道:“娘在这呢,不哭了,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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