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站不太稳,跌跌撞撞要离开,往前走了几步才终于想起来原本要问什么,扶住案桌回过头来轻声开口:“你是不是见了宁池意?”
他第一次这般易碎地看着她,眼神中似乎含着不明不白的祈求。
奚叶坐了起来,手指梳理着如瀑长发,绽唇轻笑了起来,丝毫没有避讳:“是呀。”
她之事,无不可为外人观,无不可为外人道。
谢春庭脸色像是浸透了霜雪,眸光沉寂下来:“为什么?”
原本可以落定的婚事却在转瞬之间改变,他起先只是以为宁四心怀抗拒,所以寻了法子来解决。今日才发现,这其中还有她的手笔。
她摸了摸脸颊,弯起眼睛:“宁公子看起来很苦恼呢,臣妾想着,应当帮一帮他。”
她说起宁池意的语气十分熟稔十分怜惜,好像认识了很久。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谢春庭的心再次碎裂,面孔仿佛静止住了,做不出任何表情,他没有说话,转过头慢慢走出了寝殿。
奚叶看他走出门,淡淡收笑。
*
一连几日,上京都在下雪,离除夕越来越近,臣民们近来宴饮变多,街边人头攒动,到处都是采买年节货物的仆妇小厮。
宁池意看着对座戴着轻纱帷帽的女子,好看的唇形弯了弯:“今日真热闹。”
话说出口,那个原本俯视着窗外的女子就收回视线,看向了自己。
她好像也笑了,点了点头:“是呀。”
无论多么无聊的话题,经她说起来总是格外有趣,宁池意攥住衣摆,迎着她的视线,尽量从容淡定地与她对话:“他们都在买礼物呢。”
君子清执,挑起的话题有对弈、书法、弹琴,现今说到了民间习俗。
奚叶弯起嘴角:“年节将近,百姓们都在准备。”
她没有避讳,也没有故意岔开话题,而是认真地与自己讨论。
宁池意轻咳一声:“是,上京关系盘根错节,即便是城门小吏,也有需要走动的亲戚朋友。”
宁小公子是在同她讨论上京的动向吗?奚叶有些不解,“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风吹起她的轻纱帷帽,漂亮的眉眼盛满疑惑,宁池意别开眼轻声道:“不知我是否能收到礼物?”
对坐着问人讨要礼物,实在失礼至极,宁池意耳尖泛红。
女子轻笑一声,似乎终于明白他的兜兜转转所为何事,嗓音温柔动人:“可以。”
她就是这么的好,如旁人所说的那样,温柔娴雅,名满上京,令人心折。
宁池意干净的面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他看着她,选择顺从本心:“我也想要你的画。”
要更好看的画。
奚叶听得一个“也”字,加之想起前几日殿下那句突然的问话,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并没有生气,反倒微微一笑,很轻松地应承了下来:“好呀。”
宁小公子想要的又有何难。
只要他甘愿画地为牢,她愿意为他铸就金屋。
藏匿于她的居所,永不离开。
第76章 气性真大
奚叶午后出了门迟迟未归家,谢春庭坐在案桌前有几分焦灼。
这几日,他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连晚间休憩也只是宿在了别院,但她好似浑然不在意,半句也没有过问。
谢春庭拉不下脸求和好,虽然他隐隐能察觉到如果他再次跪地求奚叶,她还是会轻而易举答应他的请求。
无论是同榻而眠,还是肆意亲吻,她都不会在乎。
因她对他根本无所谓。
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态度。
只要他不与奚子卿扯上关系,她丝毫不会在意他的动向。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从前那一桩荒唐的恋情,对她来说为什么那么重要。
还有她出门去见谁了?是那个该死的赵郡李氏的无礼少年,还是一头扎进漩涡再也不肯出来的宁四?
谢春庭猛一下合上书页。
不,不能急,他才是奚叶的夫君,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贱货都想把她从他身边勾引走,他要沉住气,不能这么被动。
动辄得咎,只会给贱人可趁之机。
所以她到底去见谁了?
谢春庭忍耐几许,面色越发冰冷,终于忍不住唤了暗卫去查清。
等待的间隙里,他又重新展开奚叶送给他的画卷。
芙蕖微动,轻摇尤美,似乎能嗅到夏日热风。
他抬手抚摸着,手指触到了滚烫的热度。
不是错觉,他心下微顿,这幅画真的可以燃起火光。
他细细凝视着,芙蕖浓丽,在艳粉的颜料下有火簇痕迹,幽幽闪烁,仿佛夏日池塘被烈火吞噬淹没。
火烧芙蕖。
芙蕖是谁,又是谁葬身火海成了他长久的阴影。
他的眸光变得无比幽深。
良久,他忽然笑了一声。
“噗”一声,鲜血溅落,染在了画卷之上,火光越发浓烈,吞噬了一切痕迹。
奚叶,奚叶!
你好得很!
谢春庭抬起眼,那双眼中满是森冷。
她的恶意从未停歇,是他闭目塞听,佯作不知,沉醉在她的温柔表象中。
而她就那样轻蔑的、高高在上的,看着他一心一意坠入她的蛛网之中。
她甚至没有说过爱。
他就这样跌落进去。
何其难堪,何其可笑。
暗卫进来的时候,只见一直运筹帷幄的三殿下垂着眸,唇边似乎还有血迹,他循声看过来,眼神漆黑,带着晦暗不明的幽森,只吐出一个字:“说。”
暗卫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迅速回话:“殿下,三皇子妃应当是收到了宁公子的邀请,二人在茶馆叙话,仿佛是在谈论年节之事。”
原本会同步消
息给殿下、宁四公子、季公子的暗卫,现下却用作了查探其中一人的工具。
暗卫有些迟疑,据他观察所得,三皇子妃与宁四公子相交很有分寸,也不见二人有何亲密举动,殿下是否忧心太过。
但作为一个暗卫,他不敢多说,尤其殿下现在看起来很不对劲,只能一味垂头听候差遣。
谢春庭冷嗤一声。
她果然是去见宁池意了,他攥紧拳头,骨节泛白。
沉默了许久,他才道:“本殿知道了,下去吧。”
暗卫垂首,恭敬地退了下去。
还没走出门,他就听见殿内狼毫笔“咔嚓”一声折断的响动,殿内哗啦啦声响,仿佛有人怒极之至拂下案桌所有书册。
暗卫的脚步更快了。
殿内,谢春庭喘着粗气,眼神寒冷刺骨。
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从始至终,奚叶都只是在利用他。
他勾起一个自嘲般的笑。
只因他与她的嫡妹有过一段情,她就硬生生给他判了死刑。
她就这么厌恶他。
他抬手缓缓擦去唇角血迹。
如她这样的恶毒蛇蝎女子,他再也、再也不要坠落进去了。
*
和宁池意分别之后,奚叶摘了帷帽坐上马车,姜芽赶紧拿了个手炉放进她怀里,絮叨道:“大小姐的手总是这么冷。”
外面雪絮飘落,奚叶倚在车厢壁上出神,闻言偏过脸来淡淡一笑:“大约,是今冬太冷的缘故。”
姜芽担忧地看着她。
奚叶细白的指尖放在手炉上,她想了想:“去茗玉桥。”
姜芽依言告知了车夫,马车掉转方向,马蹄踩着旧雪辘辘驶在上京街道。
茗玉桥因为有过疫病传闻,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在热闹的坊市间这萧条的小巷就像七色颜料中混入了一滴水墨,格外突兀,也格外令人心惊。
奚叶掀开金线帘帐,看向茗玉桥巷尾的一株栾树,枯枝映在灰蒙天空,张牙舞爪,偶尔有寒鸦飞过来立在摇摇欲坠的枝头,抖落一地细雪,混着新雪洒落,纷纷扬扬。
这里很安静。
然而奚叶知道,安静并非因为茗玉桥小民惧怕疫病,他们现在全然是行尸走肉,只是被禁锢在此地而已。
为了上京的安危,茗玉桥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出来。
越谣应该觉得很难过吧。
她垂下眼,天色阴翳,四时运转,好似无波无澜。
囚牢一生,存得性命,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大概,身在局中的人才能明白。
不过,也许很快他们连行尸走肉也无法做到。
马车催动,朝三皇子府而去。姜芽扶着奚叶的手正要下马车之际,斜刺里突然蹿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噗通”一声跪倒:“大小姐,您快去看看老爷吧。”
奚叶慢慢迈步下来,没有因为这突然出现的人改变神色,俯视着惊慌的小厮,脸色平静:“父亲大人怎么了?”
一身细雪的小厮跪倒在地,语调发着抖:“老爷吃了您给的那株草药,近来总是心悸难安,今日更是直接晕倒在地,请来的郎中瞧不出所以然,夫人想请您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