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看到她手里的皮纸那一刻,萧盈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明绰立刻偏过了头,抬袖擦去了自己的眼泪,不想让他看见。但是萧盈什么都没问,只是伸手把密报拿过来,垂着眼睛,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
明绰听出他声音里恍然与赞赏交织的情绪,抬起头看着他。
萧盈坐下来,往凭几上一靠,伸着手,把密信放到烛焰上,烧了。
明绰不自觉地看着她的动作。萧盈悬着那信,好让火焰更快地吞噬掉整张皮纸,直到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才把剩下的扔进了案上的香炉中。皮纸烧起来有一股臭味,和熏香的味道混着,袅袅地从香炉里冒出来。
萧盈这才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你的儿子,真是了不起。”
明绰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萧盈似是感觉不到她的情绪,非常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句:“他若是朕的儿子,大雍如今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明绰懒得理睬他这痴人说梦,只问:“你给了郗芳什么好处?”
萧盈闻言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意,好像觉得她不应该问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郗芳家中因为燕康王谋反而受牵连,萧盈要做的很简单,不过是找个借口,赦免了怀帝那些个谋反的兄弟们的罪——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不过是求个身后的清白名声。但是对于郗氏来说,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知道明绰想问的不是这个,所以只是轻轻反问了一句:“乌兰徵没有在大雍派探子吗?”
有。明绰很多年前就发现了,荆州军曾是大燕的劲敌,所以乌兰徵尤其关注袁氏。建康宫变,谢氏陨落,他知道的也远比萧盈愿意昭告天下的要多。
明绰微微垂下眼,没了那股兴师问罪的语气,但仍有一丝淡淡的讽刺:“我许他高官厚禄,保他青云直上——而皇兄不过是赦免了他本来就没有的罪,他就这样为你卖命。”
萧盈一哂:“朕没要他做什么。你在洛阳时,他对你也是忠心耿耿的。”
明绰并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这话何其耳熟,她当年发现建康有西海人的探子的时候,乌兰徵也是这句话,“不会做什么”,他只是需要知道一些事情。尽管那时燕雍之盟牢不可破,他确实也没有“做什么”的理由,但他还是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但萧盈掌权以后,明绰并没有感觉乌兰徵对建康的情况有多么了如指掌,探子要很长时间才传回来一些消息,而且经常不准确。绝对没有像萧盈这样,直接渗透到了散骑常侍这种天子近臣——这等于是把眼睛凑到乌兰晔的后脖子上贴着看了。
明绰突然好奇问了一句:“你早知道乌兰人的探子是谁了吗?”
萧盈没有满足她的好奇心,只是笑了笑,点到即止地评价了一句:“乌兰徵……想必是个很光明磊落的人。”
他还挺委婉。明绰觉得她应该很生气,但是她笑了出来,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萧盈看着她笑,嘴角也轻轻地一勾。
在她的监督之下,萧盈今天是真的完完全全没有接触一点政事。只休息了一天,脸色就已经好看了很多。就是睡得太多了,浑身都透着一股没骨头似的懒散劲儿,歪在凭几上,长发半束,从肩上垂下来。
“乌兰人
在建康到底显眼。”萧盈的声音很轻,像是给乌兰徵开脱什么似的,“若无你当初一纸招贤令,朕也无处下手。”
明绰:“没有我的招贤令,皇兄不是一样把苏絷安插过去了?”
萧盈挑了挑眉,提到这个名字让他眼中泛起了一丝微妙的怅然:“那是太父的意思。”
“皇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盈没有理会她的讽刺:“你见到苏先生了吗?”
“见到了。”明绰不愿多说,“他死了。”
萧盈沉默片刻,然后再一次情绪复杂地“啊”了一声,轻声道:“他们都死了。”
他们现在坐着的就是当初谢郯给兄妹两个上课的地方。只是以前,谢郯会坐在萧盈那个位置,苏絷还在的时候,往往是在另一头躬身侍立。二十年了。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隔着烛光,隔着回忆,隔着无法原谅与无法割舍,静静地彼此看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明绰把两人中间的矮几推开一些,然后一言不发地伏到了萧盈的膝上。萧盈一下子怔住了,眼中情绪翻覆,然后又迅速平复,和幼时一样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明绰的肩。
“皇兄,放我回洛阳吧。”明绰的声音很轻。
萧盈什么都没说,没有任何与她争执的欲望。就算他答应了,洛阳也未必有明绰的位置。即使当初那封信确实是乌兰晔被段氏胁迫所写,但如今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同盟,乌兰晔会为了已经失势的母亲触怒重掌大权的太皇太后吗?
明绰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她不过是不愿意怪罪自己的儿子,所以怨他。
他什么都不说,明绰也不意外。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在萧盈膝上洇出一片潮意。
“我放心不下,”明绰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萧盈明白她的痛,“万一晔儿输了,万一……哪怕是让我回去看看他,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朕不会让他输的。”萧盈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好像她身上被切出来一个口,血流不止。萧盈只能狠狠摁住那个伤口,蛮不讲理地让她相信,没事的,血会止住的,会好的。
明绰任他紧紧抱着,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你不会让他输的?”
“不会。”
有那么一瞬间,明绰看起来似是想让他好好说一说他想怎么做。就靠一个探子吗?不错,能把手伸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可是明绰比萧盈更清楚,郗芳并不是能左右局势的那个人。他或许可以在事后给建康通风报信,但是他无法像冯濂之一样提前参与伏杀丞相的计划,也无法像方千绪一样力挽狂澜,说服太后改变心意。
她看着萧盈,分明怨他恨他,心里却还是有一个角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那是十几岁的萧明绰,违背她所有的理智和判断,本能地相信皇兄有这个能力。他在千里之外都能从段知妘的刀下救下她,他不是一直都是她最重要的家人和最强大的依靠吗?她就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乌兰徵直到死,也没有得到过她这样孩子般的交托与信任。
萧盈抬起手,在她眼下拂了拂。但于事无补,只有更多的眼泪淌下来。明绰突然握紧了他的手,问他:“等晔儿成功报了仇,要接我回去的时候,你会放行吗?”
萧盈露出了一个相当为难的神色。显然他并不相信乌兰晔还会有主动把母亲接回去的那一天,但又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更加难过。
“溦溦……”
明绰知道他什么意思,又强调了一遍:“我只问你,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会放行吗?”
萧盈的眼神稍稍黯淡下来,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个问题:“若那一天我大限将至,你也会走吗?”
明绰整个人轻轻往后一仰,嘴唇剧烈地颤了颤,竟然什么都没说得出来。她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萧盈会用这样的话来勒索她,可是她怎么会一句反驳的话都找不出来?
萧盈懊悔地垂下眼睛,似是想给她道个歉:“溦溦,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是明绰没有听他说完,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含清宫。
第133章
明绰回到上阳宫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在等着她了。
上阳宫分三殿,居中的主殿曾经是谢太后起居会客、处理政务的地方,明绰即使回来以后,也没有搬去那里,而是仍旧住在自小长大的偏殿。谢星娥头一次主动来上阳宫看姐姐,就不客气地坐在了主殿正位。若不是阴青蘅提醒了一句“皇后来了”,明绰险些直接错过她。
明绰压着心里的不痛快,进殿去给皇后行礼。
谢星娥板着脸,看起来比明绰还要不痛快,也不让她起来,也不说今日所为何事。明绰等了一会儿就自己站了起来,不软不硬地说了一句:“这是我母后的地方,皇后有话要说,不妨去我那里说吧。”
谢星娥挑了挑眉,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她站了起来,但是也没有往偏殿去的意思,反而慢悠悠地在殿中踱了两步,打量着殿中所有的陈设,目光落到了那架漆木屏风上。
“历来是皇后居上阳宫。”她伸手摸了摸那架屏风上精美的雕饰,声音很轻,“但陛下一直让我留在栖凤宫。我以为,他是忌讳姑母。”
“你就不忌讳吗?”
谢星娥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姐姐果然是为了这个还在生我的气。”
明绰没有回答,她便整个人转过来,面对着明绰微微屈膝:“那我给姐姐赔不是啦。”
她那语气十分微妙,绝不是真心在道歉,更像是讽刺明绰居然还在为了这种小事耿耿于怀的意思。明绰本来心里没那么大火,一下子让她拱起来了,但一时没法说什么,只能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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