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阿瓦神女见证,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动你。”乌兰徵的声音哑得厉害,“把贺儿冲交出来,我只杀他一人。”
库莫乞眼中缓缓流出了一行血泪:“臣真的不知道他跑去哪儿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残废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别人告诉他他才知道。那天公主倒在地上,血流不止,是贺儿薄出了馊主意,让孙子马上跑。等到库莫乞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但弟弟到底跑去了哪里,是库莫乞有意不让祖父告诉自己的。他不要知道,也不该知道。这是唯一能保住贺儿冲性命的办法。
是,陛下会非常生气,会下令追捕,甚至很有可能迁怒贺儿氏全族,逼贺儿冲现身。但是库莫乞太了解他了,气过这一阵就好了。说是亲妹妹,又不是同母的,这手足之情能有多厚?这么多年,兄妹俩实实在在相处过几日啊?到底差着二十岁呢,相比之下,他才更像莫儿阔的手足。
他可是为陛下废的这双目双足——他可是都为了大燕!北镇已经在造反了,陛下心里也该有点儿数了。他再生气,也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个异母妹妹,就轻易动了贺儿氏。
乌兰徵重新站直,突然仰起脸,又深又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两行眼泪也从他眼角滑下来。
“朕知道,”他突然说,“你心里也有怨气。”
库莫乞低下头,下意识地回答:“臣不敢……”
但是乌兰徵的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截断了他的话音。
“从当年用石简开始,你就在怨朕。怨朕削你的权,从你手中夺走了羽林军。怨朕不肯用你弟弟,薄待你的祖父,也怨朕不肯对慕怛人退让,害你落得这个下场……”
库莫乞的嘴唇紧紧一抿:“臣为大燕鞠躬尽瘁,绝无怨言!”
乌兰徵轻轻闭了闭眼:“三十多年的交情,库莫乞,你今日不必当我是‘陛下’,我还是莫儿阔。”
他俯下身,紧紧地盯着库莫乞可怖的脸:“我问你,当年与大祭司勾结,逼拜耶哥自焚,诱我出城,害皇后早产,试图夺走皇长子再逼死她……是不是你做的?”
库莫乞猛地抬起头,神色惊恐:“臣……”
乌兰徵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收紧,几乎捏碎他的肩胛骨:“你想清楚再回答。”
但是库莫乞想都没想:“臣绝没有做过此事!”
“拜耶哥不是你逼死的?”乌兰徵端详着他的表情,“那日贺儿冲闯进了太后宫中,不让她知道长秋殿中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你指使的?
“臣……”库莫乞噎了一下,塌陷的眼皮猛地抽了几下,若他仍有眼睛,此时恐怕早已睁大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东征洛阳开始乌兰徵就在缓步削他的权,他突然“哈”了一声,如梦初醒一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大的一个局……哈哈!”
乌兰徵原本已经确定无疑,但看到他这样的神色,突然又显出了两分犹疑,轻轻地收回在他肩上施压的手。
库莫乞突然跪直,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扬声道:“臣冤枉!陛下,拜耶哥祭天,确实不是她心甘情愿。大祭司求到了臣这里,要臣暗中相助,此事臣不敢抵赖!但臣当年也是一心为了大燕国运,不敢惹怒神女!”他越说越理直气壮,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若臣当真对皇后有所企图,又怎么会力劝陛下祭天来平息神怒?陛下既已祭天,皇后却还是出了事,陛下定会发怒,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臣的弟弟在当夜进过宫,此事臣完全不知道,陛下可曾召他问过?到底是他‘闯入’,还是有人算好了一切,召他进宫,好离间陛下与我贺儿氏!”
库莫乞不顾一切地直起身,像一条准备进攻的毒蛇。他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了,那个人的女儿死在了他弟弟手上,他若再不下手,就是坐以待毙。
“陛下想想,当年是谁突然一反常态,与我祖父交好?还让自己的女儿与我弟弟亲近?是谁,最想要效仿普达惹大可敦,掌握太子?是谁在宫中,最方便下手?大祭司身死,长安尊佛,最终得益的人又是谁!陛下——”
乌兰徵突然退了一步,似是被库莫乞脸上疯魔般的神情吓了一跳。剑器阁外几乎同时传来了一声拖长了声音的通报:“太后求见——!”
库莫乞猛地朝出声的方向扭过了头,一行新的血泪从他眼角流出来,他看起来像一只从
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突然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
明绰猛地站起来,本是要惊呼出声了,又顾忌着乌兰晔好不容易才睡下,只好又压低了声音问:“什么?”
冬青又说了一遍,剑器阁那边来的消息,太后被发跣足,以血涂面,正跪在剑器阁外,求陛下严惩贺儿氏全族,为云屏公主报仇。
明绰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能阻拦段知妘,至少不能在这件事上与她作对。段知妘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赶回来的时候,辉儿就躺在那里,那么瘦弱,那么小的一个人,肚子却仍旧高高隆起。段知妘什么都没说得出来,进门的时候就先摔了一跤。所有的人都抢上去扶她,但她胡乱地伸手拨开了他们,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险些摔到女儿的身上。明绰看见她摸了摸女儿的脸,然后是手指。她张开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神情却好像经受着这世上最痛苦的折磨。明绰不忍地转过脸,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号。
那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那是一个母亲在一瞬间被碾碎成千万碎片,又不能如愿死去,只能化作行走人间的厉鬼,才叫得出来的声音。明绰以为她看到段知妘的痛苦会觉得快意,但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万箭穿心。
晔儿也病了。一开始,明绰还想瞒着他,但很快,宫里笼罩着的愁云惨雾就飘到了乌兰晔的头顶。
知道小姑姑死讯的那个当下,他平静到了可怕的地步。明绰还以为他过分淡漠的心性也许能保护他,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平静是不正常的。乌兰晔当晚就无缘无故地发起了烧,病到半夜又像是疯魔了一样大哭大叫。叫来的太医无计可施,只说小孩子受到了太大的惊吓,没有什么办法。明绰衣不解带地连日照料,连乙满抵达了长安她都没空去见。
乌兰徵已经无心再处理北镇的叛乱,一并丢给了乙满让他负责。羽林军日日夜夜在长安和周边地带挨家挨户地搜寻贺儿冲的踪迹,然而始终一无所获。
今日本该是云屏公主的丧仪,该为公主封棺椁,择地停灵——她太年轻了,根本还没有给她准备陵墓。皇后下了旨,给了公主最高的礼制,为她专门修皇陵。等修好了陵墓,再将公主好好下葬。
但是太后不允许就这样办丧仪,不抓到贺儿冲,她绝不肯为女儿封棺。她要把贺儿冲按照西海人的旧俗制成干尸,挖空内脏,裹满布条,摆成屈膝请罪的姿态,永生永世地跪在公主棺椁前……她就这样哭着,闹着,诅咒着,最后皇后不得不妥协,暂停了一切的丧仪。
明绰可以体谅她的心情,可是她的要求太过了。贺儿氏终究是乌兰亲族之首,别说是制成干尸,就连要贺儿冲偿命,朝中都有的是人反对——公主毕竟是流产而死嘛,女子产育,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怪,如何就认定是贺儿冲凌虐致死呢?贺儿氏这样的勋贵,总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喊打喊杀的,那多叫人寒心?北镇的叛乱可还没有平呢,军户们因何造反,陛下难道还没个成算吗?
就连乌兰徵,也只是想抓住贺儿冲,没想过真的牵连贺儿氏全族。
明绰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地起了身:“我去看看。”
她知道今日库莫乞也在剑器阁,本以为到的时候,会听见不受控制的哭闹和谩骂。然而殿中只有一片出乎她意料的寂静,乌兰徵那些从各地搜罗来的宝剑仍旧整齐而威严地摆在各自的架子上,剑鞘和剑柄上的各种宝石像一只只眼睛,沉默地凝视着殿中所有人。明绰被这意外凝滞的气氛惊住,一时停在了门口。
没有人看见她来。库莫乞跪在边上,听见了脚步声,怀疑地朝门口侧了侧脸,但依旧保持了沉默。段知妘也跪着,一身素缟,披头散发。乌兰徵在她面前,俯着身,扶着她的肩膀。
段知妘抬头看着他,难以置信似的:“你说什么?”
她脸颊上涂了血,是乌兰一族矢志复仇的时候会抹的纹面。当年乌兰徵为了报父亲的仇,远征西海时,就是太后在阵前割开了自己的掌心,以鲜血为他涂面,以壮军心。乌兰徵似是被她脸上的血迹刺痛,低下头,果然看见她掌心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她甚至没有包扎一下,伤口已经凝出了一层触目惊心的血痂。
乌兰徵闭上了眼,似是心有不忍,没有把贺儿库莫乞的指控说第二遍。
“母后还是回去吧。”
但是段知妘一把摁住了他的手,声音发着颤:“陛下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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