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大祭司第一时间求见了陛下,舌灿莲花地说了一大通话,但陛下的脸一直阴沉着,看不出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大祭司还想着,他毕竟准确预言了皇长子,陛下得偿所愿,也许不会追究。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皇长子满月的时候,汉学学官冯濂之献了一份译文给皇后,据说是拜耶哥留下的手札,以巫祝们沟通神灵和先人魂魄时所用的特殊文字写就。冯濂之钻研多日,译出了一个大概。拜耶哥指控,散播神女咒诅一事是大祭司早有预谋,为了将日渐笃信佛教的陛下“拉回正轨”,也为了能趁机除去她这个对手。
自然有人不服,大司马抗辩说,没人看得懂巫祝的文字,冯濂之是有意陷害。陛下把此事全权交给了皇后处理,皇后那时刚出了月子,还是病歪歪的,但雷厉风行,毫不手软,当即就把大祭司和手下的巫祝全部关了起来,命冯濂之带头,严查严审,一定要个结果出来。
皇长子早了一个月出生,当时有风声传出来,说他胎黄严重,身体孱弱,怕是活不成了。有个巫祝还想以此来吓唬皇后,说这都是不敬神的后果。皇后就下令拔了他的舌头,挖了他的眼睛,丢在大祭司的囚室中,强迫他们日日相对。不过两日,大祭司试图自尽,被救了回来。皇后便下令把大祭司吊了起来,水食都有人负责喂进去,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有人都觉得,皇后变了。从前她一向是行事更和缓的那个,如今却比段太后还要心狠手辣。把大祭司逼到这个份上,她仍不肯罢手,还是令冯濂之查——还能查什么呢?无非就是冲着大祭司背后的西海王公去的。
明绰见他们答不上来,也没逼迫,挥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了冯濂之。
“本宫听说,大司马前日里去拜会冯大人了?”
冯濂之垂着头,倒是供认不讳:“确有此事
。”
明绰把手里那份拈轻怕重的结案汇报直接朝他脸上扔过去:“这也是大司马的意思?!”
冯濂之没躲,跪直了挨上一下,伏地请罪,一边斟酌着字句道:“臣以为,皇后当日保举臣,就是为了让大司马也放心。”
明绰看着她亲手从烂泥里拉出来的人,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次哄得乌兰徵险些公然违抗先帝的遗训,当然不可能以大祭司一人之力就做到。但事情出了,贺儿库莫乞和乙满都适时地把头缩了回去,至于太后到底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就更加不为人知。拜耶哥生前只能看到教派内部的险恶,她的手札也只能指控到年老的大祭司,甚至都没有提到贺儿库莫乞。
现在结案,把一切都归结到教派之争,处死大祭司,裁撤朝中祭司和巫祝等等职位,没人敢说什么。神女的信仰势必要衰弱下去了,慧玄法师也因传讯有功,被陛下封为国师。这场教派之争,最终还是扶持佛教的皇后胜了一筹。
明绰这口气咽不下去,就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她赢了,也就代表太后赢了。
冯濂之是在提醒她,这是西海王公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如果不到此为止,乙满就会把冯濂之当成斜出来的枝杈一样剪掉。时候未到,皇后在朝中还是太势单力薄了。
“自然。”明绰强咽下胸中一口气,“就是不知道,本宫还能不能对冯大人放心?”
冯濂之毫不犹豫地伏身:“皇后放心。”
有个宫人小步跑进来,凑在冬青耳边通传了一声。冬青看着明绰的脸色不对,适时地轻声在她耳边道:“陛下那边议完了,袁将军求了陛下的允准,已在殿外相候。”
明绰不得不收敛了情绪,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冯濂之很识相地起了身:“臣告退。”
他躬身退了出去,紧接着便有宫人引了个武将进殿。这人脱了甲胄,未着鞋履,趋步上殿,行了个跪拜大礼,朗声道:“末将袁煦,见过皇后。”
明绰亲自去扶他:“将军快起来!”
风陵渡口一别,转眼已是四载,但袁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明绰不由叹道:“将军风采依旧,和当年执金吾卫大营中策马射柳时别无二致。”
当年袁煦策马射柳,一不小心把藏在树上的东乡公主吓得摔了下来,为此挨了萧盈一鞭子。如今想来,竟和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遥远了。袁煦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也笑了。
就和梁芸姑威胁过段太后的那样,袁氏兄弟的大军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风陵渡口,但毕竟路远,他们也没有料到皇后会提前生产,等他们到的时候,孩子都已经快两个月了。
当日长秋殿的惨状乌兰徵亲眼目睹,但蹊跷的地方就在于,无论他怎么盘问,明绰都没有指控任何人。
等到边境传来大雍“进犯”的消息,乌兰徵才终于明白了皇后为何如此讳莫如深,想来是因为对方掌握了她私通母国的证据。但他还没来得及问责,袁氏兄弟就奉上了大量金银丝帛,说是大雍的陛下给外甥的礼物,带兵是为了保护这些财物,要袁氏兄弟亲自领兵,则是为了面见乌兰徵,共议再讨拔拔真之策。
这个话太牵强了——谁家给外甥送个礼要特意调动十几万的兵马?当初送嫁东乡公主也才两万人,而且还是因为荆州军原本就要回来,顺路而行。更何况,要袁氏兄弟来“面议”,都不事先递封信的吗?两国往来,萧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吗?于是乌兰徵特意等了几日,看是不是会有人到他面前来告皇后的状,但竟连乙满都没有说什么——他指望着皇后在拜耶哥手札一事上“见好就收”,不愿再激怒皇后。
皇后的早产居然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被盖过去了,明绰甚至都懒得想一个更圆融的谎来骗骗他。
乌兰徵想跟她生气,又气不起来。那天他回到长秋殿的时候,梁芸姑已经血尽而亡,整个长秋殿居然没有一个全乎人能起来照料皇后。明绰就这样狼狈地抱着孩子坐在地上,腿间都是凝结成深褐色的血迹。太医说,早产凶险,皇后一旦产后出血,那都见不到陛下回去。一想到这个,乌兰徵心里就忍不住觉得,萧盈就是真的出兵打他,也不是没有理由。
于是他给了台阶,信了萧盈这套鬼话。边境放行,袁氏兄弟只带百余近卫,被接进长安,受到了大燕皇帝的接见。
“给将军添座。”明绰嘱咐了一声,又问,“少将军呢?”
袁煦坐下:“他还在剑器阁,贵国陛下留他多说两句。”
明绰微微一笑:“少将军威名赫赫,陛下一直想见他,如今见到了,肯定舍不得放了。”
袁煦便“唉”一声:“只盼这小子别胡说八道,又闯下祸事。”
明绰心里一动,看着眼前的人,心中蓦地又酸软了几分。还是变了,当年的袁煦哪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呢?那会儿闯祸的人是他。
“哦,对了。”袁煦突然想起来,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冬青连忙上前接过,“拙荆听说皇后要生产,特意让我无论如何将此物转交……”
冬青把东西拿过来给明绰看,是五色线编织的长命缕,大雍民间都会给新生儿戴这个,希望孩子无忧无愁,长命百岁。
袁煦:“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一份心意,皇后若是嫌弃……”
“怎么会嫌弃?”明绰把那长命缕攥在手心,眼泪簌簌而下,“宜华姐姐她怎么样?她的孩子好不好?”
“都好。”袁煦回答,“小女韶音也快四岁了。”
那就是当初她走的时候桓宜华怀的那个孩子了。明绰抹了抹眼泪,只道:“我听说将军的儿子叫袁识,还以为就是当初姐姐腹中那个,原来上头还有个姐姐。”
袁煦点头:“犬子去年才出生。”
“原来如此。”明绰笑起来,“我倒是羡慕宜华姐姐,我也想要个女儿。”
袁煦:“拙荆就是偏心女儿,偏心得紧呢。”
“那是自然。”明绰说,“男人眼里都只盯着儿子,做娘的再不心疼女儿,还有谁会心疼?”
两人说得放松,袁煦也不拘着了,反驳道:“皇后这话说得可不对,末将一视同仁的!”
明绰闻言便笑着“哼”一声:“好,将军自然是一视同仁。”
袁煦让她这句顶得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也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只在意儿子,陛下眼里就只有平康公主,如今连皇长子都被陛下抛到脑后了。”
萧盈也有女儿了。明绰怔了怔,已无当日那样的痛心之感,只问:“平康公主也是敬夫人所出吗?”
袁煦摇了摇头:“是谢皇后所出。”
明绰挑了一下眉毛。萧盈会跟谢星娥生个孩子就已经挺出乎她意料的了,他竟然还如此宠爱谢星娥的孩子,那说明他是真的很爱这个女儿。本来明绰都没有想到谢星娥,但袁煦既然提到了,明绰手中攥着桓宜华让丈夫不远千里送来的长命缕,又觉得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分明谢星娥才是她的血亲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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