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原来方才那群人是在围着他又唱又跳。
“萧尚书!”明绰赶紧上前一步去扶他。萧典茫然地抬起头,看清楚了是谁,顿时连胡须都跟着发了颤:“皇……皇后……”
“大人快起来……”明绰想扶他起身,但是萧典赶紧跪伏下来,不敢让皇后看见自己赤|身裸|体,如此羞辱,让他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干嚎了几声。明绰看见他嘴里掉了几颗牙,半边脸肿得厉害,狼狈得无以复加。
“可敦怎么也来了?”
明绰直起身,终于看见了齐木格。他坐在女儿的正对面,想来是宴席主人的尊位,身边围着一大帮人,明绰粗粗扫了一眼,发现主要是步察家的人,这是与齐木格最亲。更下首的位置则散落着西海诸部的人,如今明绰已经可以一眼从他们的服饰上分别出他们属于不同的部落。有的部落来的人多,有的来得少,但都不是年轻人,想必是各部的青壮年都已经跟着乌兰徵上战场了。唯独两个年轻人特别扎眼,一个是在额雅病床前被明绰喝退的汉人翻译,另一个是当年跑马会上惊过明绰马的贺儿冲。
明绰心中一动,视线立刻重新往那群老头子里扫了一圈。
贺儿薄没有来。
她不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齐木格似是终于察觉到自己太失礼了,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倨傲地行了一礼,以乌兰语向可敦问安。他带了个头,西海众人才都纷纷行礼。步察苏古勒已被这气氛吓到,也不敢再来拉明绰的手,悄悄地退了两步。
明绰终于开口:“丞相这是在做什么?”
齐木格歪了歪头,那汉人翻译立刻凑到他耳边,听完了他的回答,又躬身道:“回皇后,丞相说宴饮欢畅,拉萧尚书一起跳跳舞,没做什么。”
萧典嘶哑着嗓子,似乎想争辩什么,明绰马上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哦?跳跳舞?”明绰的眼睛扫过刚才几个跳得高兴的人,从他们的发式来看,都是曲甘部的人。曲甘部生活在西海环境最险的地方,连牛羊都没有,以猎杀狼、鹿、野猪为生,一旦打猎成功,就会围着猎物被扒完皮的尸体唱歌跳舞。
明绰沉了声音:“你们把萧大人当成什么?!”
齐木格又跟那翻译说了两句,翻译垂首道:“皇后误会了,只是跳跳舞。”
其实丞相神色倨傲,半点没有被皇后的质问吓住的意思。但那翻译也许是当年被明绰吓过,回皇后的话一点儿气势也没有。齐木格不满地狠狠给了他一耳光,骂了几句。
萧典趁此机会赶紧跟明绰告状:“皇后,丞相有反心,他……”
明绰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先别说话。萧典愣在那里,梁芸姑已经送来了大氅,先给他蔽体。但是萧典突然跪下来,以头抢地,恨不得把自己头磕碎:“老臣受此大辱,已绝不能活!请皇后明鉴,治齐木格谋反大罪——!”
明绰马上给段锐又使了个眼色。他们以寡敌众,现在绝不是挑破此事的好时机。就算齐木格还不敢动皇后,但逼急了他真的会杀萧典。段锐会意,立刻上前跟梁芸姑两人把萧典架了起来。萧典还在哭喊不能活了,但他被打落了牙,说话漏风,刚才那句“谋反”也没说得很清楚。齐木格皱着眉头问那汉人翻译,那人也只是摇摇头,像是没听清楚。
“丞相今日为女儿做寿,怎么也不跟宫里通知一声。”明绰笑了笑,提高声音盖过了萧典的哭喊,朝齐木格走了两步,“我与太后也备上了一份薄利,为……”她顿了顿,不知道齐木格女儿叫什么。察察手里捧着那份贺礼,适时又悄声说了个名字,明绰便若无其事地往下顺,“豪尔特妹妹一贺芳辰。”
察察把皇后的话译了一遍,手中顺势打开了木盒。明绰出来得急,根本没仔细挑,就从嫁妆里抓了一把珠宝首饰,都是她嫌俗气的大块金玉。豪尔特闻言,已经没忍住凑上来,抓起一条东海珠,十分欢喜的往身上带。见到女儿欢喜,齐木格脸色稍霁,竟也换了生硬的汉话:“那就请可敦喝酒。”
“酒就不喝了。”明绰仍是笑着,“我瞧萧大人身体不适,我还是先带萧大人回去吧。”
齐木格侧过耳朵去听那人的翻译,豪尔特已经欢喜地主动跟明绰说起话。年轻一代的西海人都必须学汉话,她的吐字也十分清晰:“多谢可敦!”她说着,朝步察苏古勒招了招手,那女孩儿也跑上来,小声对豪尔特说:“我跟你说了,可敦人很好。”
“不用客气。”明绰也笑了笑,也亲热地握了握步察苏古勒的手,“你生辰的时候记得跟我说,我也送你一份礼物。”
步察苏古勒的眼睛一亮,豪尔特便道:“比我的多吗?”
“那自然是比不过你。”明绰笑着伸手替她扶了扶头上歪了的珊瑚串,突然道,“豪尔特妹妹的尊贵不输公主,等我给陛下写一封信,为你请封,以后啊,你就是陛下的亲妹妹,让你名正言顺地做公主,好不好?”
在场听得懂汉话的西海人都微微变了脸色,连齐木格都不需要那汉人的翻译,一张脸登时一沉,阴恻恻地盯着皇后。可是豪尔特一点儿听不出来,只顾高兴,拍着手道谢,还回过头去跟齐木格说什么。齐木格硬是挤出了一个笑脸,敷衍地朝女儿点了点头。明绰这才盈盈一拜,就此别过:“丞相,吃好喝好。”
她转身就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萧典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段锐半扶半拖地带着快速跟上。明绰其实恨不得能跑出去,但她有意控制着步速,昂着头,威严而从容地一路走出去。直到那三个几个人都围上来,丞相也没出动府兵,明绰才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先扶着萧典上了马车,明绰才跟着坐进去。萧典羞惭满面,扭过头把头靠在马车厢壁上,手指紧紧地攥着那件大氅,老泪纵横。明绰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君子死而冠不免,今日之辱,对萧典来说,实在是比死还难堪。
“萧大人,”明绰斟酌半晌,也只能轻声道,“还望大人保重,以待来日。”
萧典猛地转过头,眼睛透出了凶光:“还有什么来日?”
明绰顿了顿,沉声道:“大人可信本宫?”
萧典抬起头,看了她许久,突然跪了下来。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大氅,一时维持不住平衡,几乎是摔了下来,发出了“咚”的一声。明绰伸手去扶,萧典却执意叩首,只道:“老臣残躯贱生,甘为皇后马前之卒!只求皇后能雪老臣今日之耻——”他咬牙切齿,“让齐木格用人头来偿还!”
明绰伸手把他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臂,像是一句无声的诺言。
“本宫先送萧大人回去……”她从马车中探出头,刚要嘱咐先去尚书府邸,余光却瞥见有个人从丞相府中急匆匆地奔了出来,竟是齐木格身边那汉人翻译。段锐的头轻轻一歪,手下马上拔了剑,不许他再靠近马车,他只好扬声哀求:“皇后!冯濂之求见!”
原来他叫冯濂之。明绰冷着脸问:“做什么?”
“草民斗胆……”冯濂之的声音弱下去,“请问温峻大人……伤得如何?”
明绰有些意外地把车帘挑得更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萧典也看清了来人,突然轻声道:“
是此人相助温峻脱身。”
明绰心里有了数:“你与温大人有旧?”
“草民哪敢与温大人有旧。”冯濂之低了头,“只是温大人看得起草民,与草民聊过一些乌兰语上的……皇后恕罪,草民只是……”
明绰听明白了,冯濂之出身微末,又投在齐木格府中,西海人不会把他当自己人,长安士族更看不起他。温峻主张归汉之策的前提是汉人也要去了解乌兰人,所以主动为乌兰人作史立传,冯濂之的乌兰语如此纯熟,温峻私下必向他讨教过。这是一段没有人看得起的友谊,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但冯濂之还是出手帮了温峻。
“温大人无事。”明绰的语气稍微软了软,见到冯濂之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突然又道,“冯先生有才,何必明珠暗投?”
冯濂之惊异地抬起头,看着皇后说不出话。但明绰就说到这里,放下了车帘。皇后的车驾启动了,段锐带着人跟在后面,顺着长街,慢慢消失在了冯濂之的视线中。
第64章
明绰先将萧典送了回去,反复承诺会将今日之事一字不差地写信告知乌兰徵,又阻止了一次萧典拔剑自刎,耐心劝解,好不容易才将他安抚下来,萧典妻儿恭送皇后出门,千恩万谢,自是不提。
段锐一直带人把皇后送回了宫中,才将令牌还给察察。明绰随她一起去长霄殿复命,没想到正遇见慧玄出来。明绰只意外了一瞬,便重新敛了神色。自从那日她严词拒过,慧玄并未再扰过她。如今长霄殿外擦肩,他也只是朝皇后行了一礼,什么都没多说。
明绰和察察一起进去,在门口便听见了温峻的声音:“太后是要他来治臣的伤,还是要他来诛臣的心?”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zuozhe/PeC.html" title="蕉三根" target="_blank">蕉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