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明绰意识到不好,赶紧闭上了嘴。但是已经晚了,段知妘追问起来:“你还知道什么?”
明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段知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亲自过来把她扶了起来。明绰站起身,但仍然垂着头,不愿与她对视。
段知妘换了个更和软的语气:“这是乌兰部的旧制。”
她就说到这里,仿佛这就是一切的理由。明绰心中有气,突然抬起头直视着她的脸:“嫔妃改嫁新可汗也是旧制,太后却能说‘有悖人伦’,杀母夺子这样的惨事,难道不是更加有悖人伦吗!有的旧制能改,有的却不能改,凭据又是什么?”
这也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顶撞太后,段知妘退了一步,看着她,目光变得冰冷了起来。
“她的孩子本该是交给你抚养的。”
明绰像是被刺了一下,心里一阵剧痛。就是因为这样,额雅才什么都没跟她说,自己默不作声地走上了绝路。但是另一个念头飞快地从心里升起,明绰突然不再相信段知妘了。如果她真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就不会如此语焉不详。这样说一半留一半,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她有自己的打算,不想让明绰知道得太多。
明绰不怀疑段太后想培养她的心。她想推行更彻底的归汉之策,但在朝中孤立无援,非常需要这个汉人皇后。但即便是联盟,她也要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段知妘还年轻,完全可以学普达惹氏,亲自抚养下一代继承人,继续牢牢地把权势握在手中。
明绰突然觉得今晚去向她求助是一个错误。她看着段太后,段太后也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明绰觉得段知妘似乎也意识到这点儿算计没有瞒过她。她会心虚么?还是会有一丝一毫的内疚呢?全都没有,太后依旧面色如常。
“事已至此,”段知妘叹了口气,又道,“你若是知道什么,现在就告诉我。若是等陛下和丞相来了,就更不好收场了。”
“丞相?”明绰一愣,“他怎么会来?”
段知妘冷笑了一声,似是觉得她问得可笑。这宫里的事情,有哪一件是瞒得过齐木格的吗?
“是谁给叱云额雅下的药?”
“没有人,是她自己……”
“我再问一遍,”段知妘打断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是谁,害了陛下的孩子?”
明绰紧紧咬住下唇。她听懂了段太后的言外之意,谋害皇嗣在哪朝哪代都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如果说是叱云额雅自己喝的堕胎药,会累及整个叱云部。可是她又能去攀咬谁呢?
明绰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段知妘最后看了她一眼,只道:“那就等陛下来吧。”
乌兰徵在天光微亮的时候来了。明绰一直守在昏迷不醒的叱云额雅床边,她先听到外面给他行礼的声音,然后才听见了进来的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乌兰徵睁大的眼睛。这是明绰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无措、惊讶又茫然的神情。他站在那里,没有靠近,明绰给他让了个位置,他才走过来,但还是站着,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女人,紧紧皱着眉头。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明绰。
明绰在心底暗暗发誓,如果他一张口就问孩子,她一定会打他。
但是乌兰徵什么都没问,他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只能落荒而逃。明绰听见外间传来段知妘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在安慰乌兰徵,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明绰看着脸白到近乎透明的额雅,感到山崩海啸似的失望向她席卷而来。为了额雅,也为了她自己。她跪坐在床边,握住朋友冰凉的手,不知道应该向谁祈求。大燕已经改信了佛,她是不是应该求菩萨?还是求那个素未谋面的阿瓦神女,不要把诅咒施加在她的朋友身上。可是到最后,她把脸颊贴在额雅的手上,一声声哀求的却是额雅自己。
“求求你,活下来……”明绰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
可是额雅动也不动。
明绰一直守到了下午,饭也没有吃,好不容易才被梁芸姑劝回去休息了一会儿。但她感觉只是微微闭了闭眼,就又被吵了起来,那声音还是从叱云额雅的屋里传出来的,是好些个女人在哭的声音。明绰心里猛地一沉,立刻跳了起来,鞋都没顾得上穿好,赶紧奔了进去,惊异地发现额雅的外间全是人。
段知妘和乌兰徵没走,只有他们俩坐着。丞相齐木格来了,贺儿薄和步察巴合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了,只能站着。地下跪着好几个嫔妃,全都在哭。惊醒明绰的声音是斛律氏的,她跪在地上,正扯着步察巴合的裤腿,用乌兰语一声声地哀求着什么。而叱云额雅的宫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知道是挨了打还是怎么着,不动了。
屋里又吵,又挤得几乎无处落脚,一时之间,竟没有人看见明绰进来了。
步察巴合也许和斛律氏的阿耶有些交情,不忍地偏过了头,但没有说什么。斛律氏见求他无望,只好膝行着又跪到乌兰徵身边,哀求可汗饶过她的性命。可是乌兰徵坐在那里,脸色铁青,任由她求,不发一言。
段知妘似是不耐烦了,用手指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下令:“拖下去!”
有人从外面进来架住了斛律氏。她绝望之下,突然看见了明绰,立刻挣开了宫人,冲上来抱住了明绰的腿:“可敦救命!”
她情急之下说的是汉话,明绰连忙俯身想扶她。齐木格冷哼了一声,竟也用了汉话:“萧夫人还不是可敦呢!”段知妘闻言眉毛一竖,不理会他,只是语气更狠了一些:“还不拖下去!”
“太后!”明绰下意识护住斛律氏,“这是为什么?”
“她嫉妒叱云氏得宠,下毒害了陛下的孩子。”段知妘突然上前了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又来做什么,歇着便是!”
明绰险些被她推出去,然而齐木格突然叫了一声:“慢着!”
他转过身,用乌兰语飞快地朝乌兰徵说了什么,乌兰徵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他早些时候的惶然失措已经消失不见,一双蓝眼睛里像是烧着火,但质地如坚冰。他只看了明绰一眼,就别过了头,非常克制地回答齐木格:“不关她的事。”
段知妘又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但是斛律氏紧紧地抱着明绰的双腿,怎么也
不肯放。梁芸姑站在了明绰身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不知道是掐到了斛律氏哪里,她痛呼了一声,终于放了手。
梁芸姑压低声音:“长公主累坏了,还是去歇着,这里的事情有陛下和太后……”
明绰震惊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想挣开她:“不……”
“长公主,听话!”
“可是……”
齐木格又看了乌兰徵一眼,见他完全没有要阻拦明绰离开的意思,猛地做了个手势。他身边一个汉人模样的年轻人突然站了出来,字正腔圆地直接对明绰道:“萧夫人请留步。”
乌兰徵沉了声音唤齐木格:“额赤哥!”
然而齐木格只当做没听见,飞快地用乌兰语说了什么。那年轻的汉人竟然也不畏惧乌兰徵,转头将齐木格的话一一地译了出来。
“萧夫人与叱云夫人得到的宠爱差不多,若说嫉妒争宠,萧夫人比斛律氏更有可能嫉妒。她还与叱云住得最近,要下手,想来也是更方便的——即便不是萧夫人,”他似是知道段知妘要说什么,甚至提前转过脸去,躬身持礼地截断了她的话头,“留她在这里问一问,也是好的。”
“齐木格,”段知妘低喝了一声,“这是后宫里的事,你一个外臣,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齐木格侧耳过去,听那汉人翻译完,便冷笑了一声。那人听完齐木格所言,又朝段知妘道:“丞相说,朝堂上的事情太后也没有少插手,怎么此时又分起内外了?”
段知妘咬牙切齿:“我听得懂,用不着你多舌!”乌兰人礼教不严,不分内外,这一节上她辩不过,只好转过头来又看乌兰徵:“陛下!”
乌兰徵还没说话,齐木格便也叫:“可汗!”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开始说起了话。原本是段知妘操汉话,齐木格说乌兰语,但吵了没两句,段知妘也开始用乌兰语与齐木格激烈争执。乌兰徵一句话都插不上,他看起来也根本不想插话,只是撑住了自己的额头,紧紧摁住了太阳穴。
明绰因为一夜没睡而有些混沌的脑子终于反应了过来,齐木格就是冲她来的,所以梁芸姑方才一定要劝她回去休息,是段太后本想让她避开这个场面。
一时之间,跪在地上的嫔妃们都不敢哭了。明绰扫了一眼,看到这些全都是平日里和叱云额雅交好的姊妹们。她突然想起额雅说的话,她们都藏了避子汤,若是事发,会是什么样的罪?
然后,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乌兰徵抄起了手边什么东西,狠狠地掷到了地上。太后和丞相终于同时停了下来,彼此恼怒地对望着。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zuozhe/PeC.html" title="蕉三根" target="_blank">蕉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