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这话问得明绰半晌都说不出来话。到了晚间,悄悄地拉了梁芸姑问,母后这些年,可曾有过她的“温侍郎”。
“胡说八道!”梁芸姑一下子就炸起来了,对叱云额雅的那些好感瞬间又抛到了九霄云外。
明绰赶紧拉住她安抚:“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梁芸姑斩钉截铁,气得脸都红了:“绝对没有!怎么平白这样污太后的清白!这些蛮夷自己没个人伦,就觉得全天下的女子都不要脸了吗!”
于是明绰就不再说了。其实就算母亲真的有过,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叱云额雅说,年纪轻轻丧了夫,再找别人是天经地义。她的母亲失去丈夫的时候,难道不比段知妘还年轻么?叱云额雅的阿耶只是一个小部落的王,就有十五个女人。她的母亲执掌半个天下,却只有十五年深宫寂寞。
明绰一直等到梁芸姑歇口气不骂了,才轻轻说了一句:“我只是想,母后若是也有过什么人,至少也曾开心过。”
梁芸姑突然安静了下来,一行泪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明绰吓了一跳,忙道:“我错了!我胡说的,芸姑你别哭啊……”
梁芸姑仓促地抹了一把眼泪,努力做了几个呼吸平复了下来。
“芸姑……”明绰也跟着掉了眼泪。
但梁芸姑打断了她,正色道:“长公主,古来多少祸事都是因为坏了礼法纲常而起?圣人说克己复礼,你都忘了不成?宫闱若乱,便是国家不兴之兆,段太后她……”
梁芸姑顿了顿,看起来似乎是有一些难听话要说,最后又顾忌着什么,咽了下去,只道:“她万万不及你母后,切不可学她!来日你为皇后,定要把蛮夷这乌烟瘴气的习气都革了去!”
明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自然了,段太后是比不上她的母亲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绰总想起第一次见到段知妘那天,她的翘头靴子,她抱着女儿转了一圈时的笑容,还有她掌心摸得到的弓马痕迹。她从未见过母亲有这样的时刻。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大多数时间都是忧愁而焦虑的,病痛和劳心一直折磨她到了最后一刻。她以为那是因为母后要操心整个国家,任谁来了都无法轻松。可是段知妘的难处分明比母后还要多,丞相的掣肘,各族之间无法弥合的矛盾,国家初立的种种举步维艰……都磨灭不了她身上的生命力。
为什么呢?只是因为一个温侍郎吗?
明绰在困惑中躺下,却久久无法入睡。梁芸姑就睡在一道屏风之外,以为她已经歇下了,其实明绰能听见她轻轻的抽泣。明绰知道,她在哭母后。一转眼,谢拂霜已经走了有一年了,明绰以为自己已经好了,不会再因为提到母亲就落泪,可是她也没有从来像现在这样思念过母亲。这是一种不同的思念,她有好多的事情想不明白,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可是母亲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她想着想着,内心却升起了一股内疚。她怎么能这样拿段太后和母后相比?甚至还因此生出了觉得母后可怜的不敬之心。这内疚越来越强烈,像是某种活物,噬咬着她的心。明绰翻了个身,任由泪水从太阳穴落下来,把鬓角濡湿了一片。
那天以后,明绰便很少主动去长霄殿了。
段太后又召她那一天,已经近了七月。天热得不像话,明绰和叱云额雅在屋子里呆不住,出去找了个水边,湃着果子,和几个玩得好的嫔妃一起纳凉。连夫人也跟了来,原是她们表姊妹之间闹了龃龉,连夫人不愿伺候陈夫人那公主的谱了,跑来和她们玩儿。明绰也不记仇,很是欢迎。几个年轻女孩子躲在水边树丛里,贪凉快脱得衣衫不整,自是都躲着人。长霄殿里的人传话,几次路过水边都没发现人,等她们终于玩够了回去,明绰再听到信儿,天都快黑了。
她赶紧换了身衣裳去长霄殿,还没进去,就听见段太后在跟另一个人说话。
“……耽搁这么长时间,建康那边要是知道了,定以为你是有意拖延,怠慢公主!”
明绰脚下一顿,没来得及多想,已经躬身躲到了窗下。天气热,长霄殿里的门窗全大开着,乌兰徵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我本就是有意拖延。”
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但听到明绰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刺人。
“此事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段知妘听起来十分耐着性子,“她毕竟是萧盈唯一的妹妹,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她和萧盈的感情越好,于大燕就更有利……”
回应她的只有乌兰徵的一声冷笑,段知妘一下子就闭了嘴。
“萧盈不想把她嫁过来,我就很想娶她么?”
第43章
段知妘闻言深吸了两口气,明绰还没见段太后连呼吸声都在强压着火气,但她一开口,还是平静的,甚至带了几分温柔。
“可汗是不是在西海遇见什么美人了?你等见到了公主不迟,她不输天下任何美人……”
“美人没有,”乌兰徵还是冷冷
的,“老鼠倒是揪出来一只。”
段知妘一愣:“什么?”
“拔拔真身边有个汉人,是他当初去建康献羌人皇帝的头颅时带回来的老鼠。他有一个学生,叫阿勒敦,后来去了兀臧蛮身边做谋臣。”乌兰徵声音里带了一丝恨意,“当初阿耶病重,兀臧蛮和拔拔真携众叛出大燕,害得阿耶吐血身亡,原来都是这汉人老鼠做下的好事!”
明绰躲在窗外,脑子转得飞快。在建康时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件事,但她立刻就想到当年萧盈说起的那套“纵横捭阖,分而化之”的良策——那个壮年白头的献策之人当时就站在她身边,她记得他的名字,后来追随拔拔真而去的苏絷。
原来那并不是纸上谈兵的计划。
段知妘陷入了沉默,这件事情她显然没有料到。
乌兰徵又道:“萧盈表面上和我谈亲事,背地里却干这样的勾当。他这会儿把妹妹送来,是知道阿勒敦落在我手里了,他怕了!”
明绰一时气冲胸间,险些站出来反驳他。荆州军陈兵风陵渡口,一直到她渡河之前都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皇兄才没有怕!
段知妘终于开了口:“那你想怎么样?”
她不叫“可汗”了,那种耐着性子的温柔也不见了。短短一句话,倒比方才乌兰徵那几句加起来都有压迫感。果然,乌兰徵再开口的时候,气势明显弱下去了。
“我要查一查朝中的汉官,看看还有没有建康派来的老鼠!”
段知妘当即冷笑了一声:“可汗想查就查,总共也就这么几个人,家眷老小也全都在长安了,随你查就是。”
这下轮到乌兰徵不说话。段知妘又道:“不然可汗就遂了丞相的意,把萧典处置了。若说朝中有谁跟建康有联络,那只有他了。他可是大雍皇帝的本家!”
乌兰徵只好道:“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段知妘声音提起来,“要我把萧家的公主送回去?”
真送回去倒好了。明绰愤愤地想。就这么两句话,她已经不喜欢这个乌兰徵了。叱云额雅口中那个有血有肉,甚至还有几分可爱的人好像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段太后在她面前一向夸乌兰徵,让明绰觉得他是个明主。但眼下听他们说话,还真的很像母子两个,哄的时候像,教训的时候更像。
明绰没忍住在心里比较。萧盈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心里拿定主意再说话,从来不会跟大人发这种无用的脾气,乌兰徵如今也有二十四了,却还要跟阿娘撒娇耍赖,说这些空洞的威胁,孩子一般,能是什么明主?只从为君上来讲,就已经半点也比不上她皇兄。更何况段太后根本也没有比乌兰徵大上几岁,她嫁给乌兰郁弗的时候,乌兰徵已经比明绰现在都大了,也不知道他跟这小继母撒哪门子的娇。
房内又安静了半刻,然后是一阵簌簌的动静,明绰听见乌兰徵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明绰的胳膊上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乌兰徵这语气很怪,可她又说不出来怪在哪儿。但他说别生气,段知妘果然便没有气了,又好言好语地跟他说起来。
“陛下,”——她又换了叫陛下了,“我跟你说过,羌人之所以亡国,不光是你西海十八部的功劳,也不光是我雍州军的功劳,最重要的,是因为羌人失了民心。百姓们拿着锄头镰刀都要跟着我们一起杀羌人,长安箪食壶浆迎接我们进城。民心在大燕,大燕才立得住。无论谁坐王庭,这里都是汉人的家,汉人要比你们西海人、羌人、渠搜人都多上千倍、万倍,你想要一统大业,就不能只做西海人的皇帝。”
乌兰徵:“可是大燕的汉人世家有这么多,何必舍近求远,非要娶大雍的公主?”
“你娶了杜氏,就得京兆一地,娶了姜氏,就平天水一郡……”段知妘道,“他们把女儿、孙女儿都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萧明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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