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她咬着舌头,嘴里已经有丝丝的甜味。
  “先生说,‘不必为难,不必强求。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
  他自己在那边咽气,叫她在这里明哲保身。
  她道:“好了,下去吧。”
  张度行了个礼,大跨步下去了,甲胄之声渐远。
  吱呀一声,殿门关上了。
  殿内静得连皮肤底下血管跳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南琼霜看着那尚未全打开的纸包,忽然有种前途未卜的恐惧。
  若看了里面的东西,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演下去了。
  她木木地想了片刻,末了,对两个侍在贵妃榻旁的侍女道:
  “你们两个,同姓顾的串通一气,知道这在门内……会判什么罪吗。”
  她语气已经太平、太轻,仿佛一个女鬼,森森地往外吹字。
  清涟远香两个听得毛骨悚然,缩着肩膀低头:“奴婢……”
  “往生门最忌叛徒。”她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地威胁:
  “你们将我的情报泄露给他,就算倒戈。……我不管你们二人有何理由,有何苦楚。本该替我办事,却半路被我的猎物收买了去,这种事……我回去向审录司一报,你们二人,会死得惨绝,连乱葬岗上的狗……都懒得看一眼。”
  “娘娘,奴婢……”两个人登时含着泪跪下,巴巴地仰着头望她,“奴婢们确实不该,但当时被顾先生所救……”
  “被他救过,就可以叛吗。”她苦笑,她被顾怀瑾救过无数次,她还没有叛呢,“被他救过,又被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笼络,又伤了记忆。所以轻易就听了他的话。”
  她苍白着脸笑了,“你们就没想过,我南琼霜是极乐堂内,最风光的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班门弄斧……莫非是活腻了?”
  清涟垂着头,哀哀打着哆嗦,不说话。
  远香兀地抬起脸来,面皮都涨红了:“娘娘,您若是肯……您若是肯……”肯什么,她终于还是没胆子从嘴里吐出来,默不作声地跳过了,“我们二人,到您赎身那一天,都只为您驱驰,只帮您说好话。就算门内问什么,咱们也不说!”
  两厢缄默,这是远香的要求,也是她的筹码。
  南琼霜靠在贵妃榻上,打量着面前人。
  远香难以自控地发着抖,可是一双眼睛坚定灼灼,被叛门之罪逼到了头,显出些偏激的亢奋。
  她冷笑一声。
  敢拿“就算门内问什么”这种话来点她,或许这丫头已经品出了些苗头。
  罢,她今晚失态太过,被瞧出些什么也正常。
  她道:“这么聪明,那是最好了。”又偏开头看着清涟的后脑勺:“……她答应了,你呢?”
  清涟:“奴婢不敢!奴婢……即便您赎了身,奴婢也不会跟门内透露半分!”
  “聪明人,好说话。”她虚弱又疲惫,手指在那纸包上打着圈,“……记住,倘若我日后赎了身,却因为什么话,被咱们门内……又抓了回来。——谁也别想好。记住了吗?”
  “奴婢们记住了!记住了!”
  南琼霜终于敷衍完这二人,手往旁一挥:
  “下去吧。”
  两人退下,大殿之内,静若无波死水。
  她终于有勇气将那小小的纸包裹打开。
  里头,一张折叠着的纸,还有一些沉甸甸的小玩意。
  手一倾斜,那些小东西随之滑动,挤在角里。
  她未管,先拿出了那张纸,打开。
  他端正典雅的小楷。
  她胃里突地一跳,手开始哆嗦。
  浅蓝色的月光底下,信笺微微泛黄,开头是以墨写就的四个字:
  “霜儿如晤。”
  “卿卿启信之时,瑾已夙愿得偿。”
  “当年兰阁一夜,玉牌失窃,阖山倾颓。吾一向以公为重,酿成此祸,痛愧难当。无颜苟活,遂求解脱,但求卿卿勿念。”
  “今日之举,固宜早为之。然当年含雪峰一别,神魂恸碎,难以自当,非再见卿卿不可,遂厚颜苟活多年。如今再逢卿卿,卿卿顺意安康,怀瑾此心终于能放,黄泉之下,亦能安息。”
  “望卿卿勿以怀瑾之去为悲。天山亡于吾手,于情于理,早该以身相殉。怀瑾亦于公私情理之中苦熬良久,殚精竭虑,肝肠寸断,夜夜难寐,实难再继。今日殉山,是吾夙愿。唯有往生,方得解脱。”
  “天山之祸,本为吾之过,非卿卿之失,吾未曾责卿卿也。护佑天山,是吾之本分,吾不能效,以至门派没落,实难怪旁人。你我之间,无非卿卿更善履职,并无对错。怀瑾软弱轻信,以至败于往生门之手,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此非卿卿之过,求卿卿万勿自责。”
  “天山之下初逢卿卿,吾未曾悔也。卿卿怜我爱我,保我救我,怀瑾不胜感激。当年怀瑾受罚,卿卿撑舟顺水而下,眉目雅艳,疏柔如水,自那以后,我因卿卿,方知世上何为情。是恩非怨,是情非仇。纵然今日长诀,吾为地下一鬼,亦念卿卿。”
  “卿卿不必以我为念。”
  “自此以后,九泉之下,遥佑尔安。”
  “怀瑾绝笔。”
  南琼霜伏在贵妃榻上,手死死按着心口,明明人在陆地上,却溺了水般窒息,竭力往肺里抽气。
  她筋疲力竭地,强撑着,掏出了那包裹里其余的细碎物件。
  一枚戒指。中间一颗流光溢彩的透明珠子,他的本命珠。
  一把梳子。当年兰阁之夜前,乞巧节集会,两人结发的那把梳子。
  她抖得眼泪往下乱抛。
  最后一个东西,细细的、薄薄的、纤长的,一枚小木片。
  她拿出来。
  就着月光,是用朱砂写的四个红字:
  “半缘半劫。”
  第二日,金戈侍卫依旧没有撤去。
  侍卫在菡萏宫所有门前把守,往窗外一看,回廊底下一排齐齐的黑衣背影,高得几乎蹭到灯笼底下的流苏。
  南琼霜侧躺在榻上,瞪着眼睛看窗外的一线天。
  一点蓝蓝的可怜的天,被床幔掩着,雕窗筛着,屋檐压着,又被金戈侍卫的背影遮着,映在她眼里,已经是一派灰暗无力。
  窗外一片喧哗的蝉鸣。花草的叶轻轻在夏风中摇动。
  花草树木当真是一切如常。
  她望着窗外,像一条在海滩的小水洼里搁了浅的鱼,巴望着大海。
  一夜无眠。很累,但睡不下。
  没有消息。雾刀还没回来复命。清涟远香与她一同被软禁,出不去。
  张度再无消息给她了,再见她,又是一脸傲慢不耐。
  可是,即便有消息,李玄白也不准消息传进菡萏宫吧。
  就连紫宸殿,都再没来找过她。
  她仰躺在榻上,人已经迟钝得有些呆愣愣的。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殿外送了午膳进来,搁在她眼皮子底下。
  倒依旧是新鲜珍奇的一桌,并未因她的境遇而有所减损,甚至还更丰盛了些。
  远香清涟两个站在榻前,忧心忡忡地劝了她半日。
  她轻飘飘地下了榻,走去桌前拿了酒壶酒盏,轻飘飘地从摆满佳肴的桌前绕过,再度上了榻。
  她原本不喝酒的,滴酒不沾。恐用了酒,说些不该说的话。
  只是,眼下,不用些酒,日子太难熬。
  她忽然想起袖中尚有些用剩的蒙汗药,混在酒里,一口服下,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已经又是深夜。
  殿内又掌起了灯。
  菡萏宫中依旧寂静一片。外面大约已经乱成一团麻,她被孤身禁足在殿里,好像被一切遗忘了似的。
  这时候,晚膳又从殿外送了进来。因她醒得迟,晚膳送得也迟。
  桌上一盘一盘山珍海味摆着,角落里宫灯的光黯然摇曳。她捏着象牙箸,只是神思惘然,懒洋洋的,不想动。
  两个侍女连声在一旁劝:“娘娘,您多少用些吧。您自昨儿夜里便一粒米也未进……”
  她将象牙箸往桌上一拍:“不想吃。”
  “娘娘……”
  “这些菜,都是摄政王吩咐做的吧。”她垂眼,长睫在昏暗的光里刮下一丝一丝的影,“往日都还没有这么好的饭食。怎么?软禁了我,倒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殷勤了?”
  远香忙回头往外头瞧,在唇间竖起一根食指:
  “娘娘,您小声些,外头全是摄政王的人。”
  “摄政王。”她笑了笑,“给他听见了又怎么。倒是叫他来啊!把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关在这里,门不让出,人不让进,皇上发了头风,也不准我去看!也不知用的什么由头关我,不知犯了什么错要关我,不知打算关到何时!”
  “娘娘……”
  她咬着牙笑,“就这么把我的菡萏宫封死了,连个话也没有,连露个脸解释两句都不肯。把我一个人软禁在这!难道他关了人,都不给我两句话的?!本宫究竟犯了哪条宫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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