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后来办差时遇上了一个巫医,名为鬼祝,经他看好的。如今已完全好了。”
  巫医鬼祝。
  这名字,她熟悉。当年顾怀瑾为救她,打破山规强开藏龙池,为此挨了七十鞭子……
  她忽地心里一梗,想不下去了。
  那时,她为给他治伤,编了个由头解释她缘何通晓些医术,用的便是这鬼祝之名。
  “巫医鬼祝,当真有这个人吗?”
  李崖讳莫如深地点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然而当真是奇医,妙手回春。”
  她隔着牛乳白的帷纱,默然不语,再度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
  实在是没瞧出任何异常。
  面色红润,眼神清明,闲谈时话也接得自如,每一句都答得自然,半分痴傻之态也无。
  至于身子,看起来亦是正常不过。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终究没瞧出什么异常来,悬起的心缓缓放下,颔首:“既然李兄过得不错,我们这些昔日同僚,也就安心了。我宫中仍有差事,不便擅离,来同李兄道过了谢,便先回宫了。”
  “您千万莫耽误了正事。”李崖拱手,“往后定王府中若有什么事,门内人手转圜不开,南姑娘尽可来寻我。”
  南琼霜闻言,本已转身欲走,忽地又顿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抬起眼帘。
  “尽可来寻我”?
  往生门内,人人利己,与自身差事无关的事,谁会上赶着沾染。何况,他已经离了门,赎了身。
  好不容易脱了身,不该明哲自保吗?
  她回身,隔着帷纱,深深看进他眼睛里去。
  李崖却不躲不闪,半分心虚忐忑之意也无,从容如常地同她作揖:“您快请回吧。”
  南琼霜默然,眼睛掩回层叠的白纱之后,叫人瞧不清晰:“如此,真要多谢李兄的热心肠了。不过,还有一事想要问您。”
  “京中局势动荡,不知哪日便会忽然变了天。我孤身一人办差,实感无依,不知李兄可否还有相识的赎了身的同僚?若有,能否介绍一二,若有什么事,也好多借一把力。”
  李崖想了片刻:“确实有的。有一人已经赎身三年,如今正跟着京中一个戏班子,满京城唱戏呢。”
  南琼霜笑:“哪个戏班子?”
  “名为彩庆班,专唱昆曲的。”
  南琼霜笑吟吟颔首:“那么,真要感谢李兄了。”
  同这李崖见完,她便回了宫。
  因着忙琵琶大会的事,她已久未去嘉庆帝面前说话。毛琳妍自从笑乐园内为嘉庆帝舍身求情,便格外得嘉庆帝青眼,这些日子又无人同她相争,一来二去,荣宠日盛。
  嘉庆帝赏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进了她景仁宫,御用监的好东西也一波一波地往里送,就连南琼霜在宫外办差,都已听得民间“只闻景仁日隆,不闻菡萏花残”。
  眼看着,菡萏宫中新送来的花愈发惨败灰萎、枯枝少叶,南琼霜心中再不耐,也晓得,是时候拢拢那喜新厌旧、无心国事的疯子皇帝了。
  她终于去了紫宸殿。
  这些日子,明知失了宠,早该去紫宸殿内卖弄笑靥,然而一拖再拖,始终不情愿去。
  一来,是她对嘉庆帝实在无半分情意,无非耐着性子哄他。
  二来,是嘉庆帝身边,常常有那人陪同。
  自从琵琶大会那一夜过后,她已许久未曾与那人当面相对。即便在宫禁中碰面,也不过远远相逢。未等照面,两人中的一人,往往便拐了方向,心照不宣,背道而行。
  其实在她心中,他们两人断得算和平,至少在她一方,心中并无怨怼,不至于如此避如蛇蝎。
  可是,或许他不这样想。
  大概他是真的怨,真的恨。
  知道他大概不愿见她,她也不愿上赶着往他面前凑。
  只不过,差事在身,有些事她不愿也得愿。
  她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嘉庆帝。
  七月的天,酷暑难耐。她站在紫宸殿檐下的阴凉里,掏出一方帕子拭去鼻尖粉汗,大太监王让掀帘进去禀报,片刻,王让出来,躬身往里请:“皇上让娘娘进去哪。”
  她颔首,刚跨过紫宸殿高高的门槛,便听见里头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清润而沉雅的人声。
  她心里兀地一紧,揪着裙摆顿了顿,肺腑间一股烦躁升腾起来,她强压下去。
  见了又能怎样,有什么好怕,他又不会吃人。
  她举步行入。
  那声音在高阔的大殿内幽幽回荡:“顾某查阅了宫正司当年旧案,又审遍了当年关涉之人。只是时日已久,当年的宫女许多已出宫婚配,说是审遍,证人也并不多。若要再审,恐怕还得多需些时日。不过……”
  她自花鸟金屏风后垂首显出身形,那人的话音顷刻断了。
  她一颗心随着他的沉默吊起来。
  嘉庆帝抬首,大老远朝她伸出手:“德音,这些日子总不见你,快来。”
  那人不置一词地远远看着。
  如今,她不必看他,也知道他在何处,也知道他在看她。
  她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躬身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顾怀瑾挪开了视线,垂首饮茶。
  “快来,快来。”嘉庆帝接过她的手,引着她依偎在自己身侧,“前些日子,听说你迷上了琵琶?练得如何了?”
  她没想到这些日子不见,嘉
  庆帝待她竟也不见冷漠,顺着他的势柔柔倒在他身上,眉眼弯弯:“德音哪里是有长性的,喜欢了几日,就不喜欢了,眼下已经扔进了库房,搁着落灰呢。”
  “你呀。”嘉庆帝忍俊不禁摇着头,在她鼻尖点了点,“凡事就只是玩玩。玩完,就扔了。”
  顾怀瑾忽然搁下了茶杯,撩摆起身:“皇上要务在身,顾某不便叨扰。常太妃一事,改日顾某进宫,再与皇上详议吧。”
  说罢,推开椅子便行礼欲走。
  “先生,先生!”嘉庆帝急着伸手挽留,“寡人今日无事,先生留步。我母妃的事拖不得,还请先生留下详议。”
  顾怀瑾默然不语着回身,玄衣大袖,人如焦黑的荒山般压抑。
  南琼霜知道他在注意她,虽然她未抬头,他未摘绸带。
  他的在意像暴雨前潮湿的空气,看不见摸不着,但裹得她浑身沉重,惴惴窒息。
  可是,她又有一丝得意。
  她若无其事地去牵嘉庆帝的手。
  顾怀瑾站在原地,克制地不去望她,良久,终于对上嘉庆帝焦急脸孔,缓了片刻:“皇上不是同娘娘有体己话要说么。”
  “体己话何时不能说!”嘉庆帝急慌慌一拍桌子,朝顾怀瑾心急火燎地招手,“先生快请坐。寡人再如何昏聩无能,也不至为美色失智!”
  一番话,说得顾怀瑾更加沉默。
  南琼霜未看他,望着嘉庆帝,似笑非笑地将鬓角碎发掖到耳后去,落在他眼里,多少带点挑衅之意。
  他当即打定主意,复又落了座。
  坐在两人对面,他自觉比从前更加冷漠,沉着脸喝茶,心里决定不论她同谁亲近,他再不会在乎半点。
  他等着瞧她失落。
  她却接过了嘉庆帝手中一个玩意,翻来覆去地摆弄:“这是什么?”
  “鲁班锁。难解的玩意,朕摆弄了半日,也未解开。”嘉庆帝环着她的肩膀,由着她委在自己身子和身后软枕的夹角里,回首朝着她笑,“朕同顾先生有事要议,你先自己解解闷。”
  她一颗心全扑在那鲁班锁上,心不在焉地点头。
  顾怀瑾忽然笑了一声:“鲁班锁繁琐复杂,娘娘解得开么。”
  南琼霜绝没料到他会当着嘉庆帝的面主动同她讲话,开口时舌头在口腔里绊了两下,强装惬意:“先生怎知我解不开?”
  “便是解得开,”他一哂,呷了口茶,“娘娘有解开的耐性么。”
  “先生怎知我没有?”她腾地一下坐起身,挺直了背。
  “顾某瞧着,您可不似解得开的样子。”他淡声讥讽,“想必,该是玩了两下,便以没长性为由,转头扔了。”
  她简直想不通他当着嘉庆帝的面,嘲讽她解不开一个鲁班锁,究竟是何意。
  是得知她同李玄白亲过,咽不下这口气,有意给她难堪?
  “娘娘什么不扔啊。”他慢条斯理地感慨,缓缓叹息:“那把紫檀木打造的琵琶,便是一手精妙技艺的曲欢姑娘,也无福试用。娘娘倒好,拨了两天,扔进库房落灰了。可知琵琶不可受潮,多雨季节,更加不能入库?还是娘娘不在乎?抑或是,”他笑了一声,咽下一口苦茶,“我齐宋,国库充实太过,叫娘娘无半分惜物之心?”
  南琼霜难以置信地与他对望,不知他夹枪带棒地同她吵什么。
  嘉庆帝更是难以理解,与她大眼瞪小眼相视一瞬,想开口劝阻,话到嘴边,终于住嘴。
  他自顾自往下说:“若不惜物,没长性,玩心重,趁早远离了珍贵物件,免得平白糟践东西。反正最后也是要扔,何必拿好的叫你糟蹋?你就全扔罢,尽数扔下,等到国库真空了那一日,您就晓得您今日造的什么孽了!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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