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我究竟叛没叛,”她道,“门内多派几人跟他一阵子,自然清楚。何况,他若是得了内情,焉有不报复的道理。没来寻仇,就是没叛。”她食指朝他一指,“要我不同教引司讲,你拿什么来换。”
  雾刀嘿嘿笑:“您说,您说。”
  “你去跟门内商榷,”她拄着腮,“说,顾止既然也在洛京,我会顺手将他杀了,以圆我当年第三个任务。问问审录司是否同意。”
  “好说,好说。”他搓着手转身往窗边走,此时正是黄昏,四象塔外千重山尽在一派金辉之中,他的背影夹在几根橙黄的光线里,走了两步。
  忽而又顿住脚步。
  他折回身来。
  逆着光,她只看见他笑着,两排尖而细的牙,嗜血而狡诈:
  “眼下,那男的武功大进,若要杀他,没有教引能跟得了你了。”
  “主动要杀他,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教引跟你,跟烦了,甩不开?”
  她一下将瓜子皮捏得刺进手指里。
  “猪头。整日乱揣测!倒还不知是谁的过错捏在谁手里!”她将一把瓜子往盘中一摔,“既如此,你等着瞧好吧。等日后回了门内……”
  “姑奶奶您小点声!”他食指慌忙竖在唇间,嘘声,“塔底下全是人!”
  她一把将干果盘狠狠摔在地上,咔擦一声碎响,碎片飞溅间,她抬起手来,食指逼点着他鼻子,眼睛一眨不眨。
  良久。
  雾刀屏息被她盯视着,终于缓缓收起了满口狞笑的牙。
  “成。回头我问问审录司那帮人。至于肯不肯,就是他们的事了。”
  他转身开始往外走,两手交叉抱在脑后:
  “不过,南琼霜,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也是念在你多年,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又冰雪聪明的份上。”
  “你是聪明人,想必,不会动不该动的那份心,做不该做的那份事。”
  “毕竟,你自己也晓得,从前天山上,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呢,即便是真情,又有多少是对楚皎皎,多少是对南琼霜,多少是对七乌香木。”
  “你见他第一面,便用了催情的毒木,耳环、发梳,甚至连指甲都用毒木染过。若无这些□□,他当年对你,还能剩下什么,还真不好说。若叫他知道……”他回头嬉笑,“你见他第一面,便对他下了□□,他会如何作想,就更不好说。”
  她垂着眼眸,将榻上散落的瓜子皮屑一一捡起,面无表情。
  “何况,你本人是什么脾气,又对他装出来个什么脾气,你自己明白。倘若他知道,你行事只求速取,为此能自伤自伤,能下药下药,能杀人杀人——”
  他歪头一笑,“他那种装蒜脾气,不知要说什么。”
  她毫无情绪抠着自己指腹,“说完了吗,说完滚。”
  “好久没见了,叙叙旧啊。”雾刀咯咯直笑,“你瞒着他的事可多着呢,不会忘了吧。当年,颂梅是谁杀的,阿松是怎么死的,姓李那小子偷了钥匙,是谁放他下山的,山火又是谁放的。你跟姓李那小子见第一面——”
  “闭嘴!”
  她吼得双肩一震。
  “你自己也清楚吧,外人再怎么艳羡极乐堂,说到底,极乐堂也是往生门内的窑子,你们是刺客中的妓女。妓女只要钱,不动情,若真谈情,就太好笑了。”
  她骤然抬起眼,喘得发抖,瓜子皮扎进指腹,只剩半截。
  他摊开手摇头,一副遗憾作态,“何况,妓女待客,还叫恩客呢。你们呐,以身侍人,到头来又杀之,比之青楼里那群婊子,更加是婊子,你这么聪明,总不至于以这种身份,去跟从前的目标纠缠不——”
  一片叮当炸裂之声。
  “给我闭嘴!”她声嘶力竭,地上瓷碟噼里啪啦碎溅一地,她伏起身子,拿着那本话本子卯力朝他一抡,大骂,“狗东西,血口喷人,找死!我今天非杀了你!”
  塔底下传来黑衣侍卫一阵交谈攀墙之声,脚步声倏地由远及近蹿上来,“娘娘!”
  “告诉你塔底下有人,叫你小点声!”雾刀仓惶窜到窗口,恶狠狠往窗内啐了口痰,“我就知道,你果真叛了!出这招他妈阴我呢!小崽子,你竟然敢!?”
  话音未落,人爬出窗外,看不见了。
  南琼霜一个人在塔内,一双眼亮得铮然凄寒,眼底通红,从指尖到足踝细细地打着哆嗦,抖得几乎坐不起来。
  良久,她闭上眼。
  两行泪,汨汨自她睫毛底下颤抖着淌下来。
  *
  “我听说有人上了塔。别人没这个本事,是那只苍蝇来过了?”
  顾怀瑾甫一进来,便去窗外看了一圈,见确实没人,方绕过地上的碎瓷片瓜子皮,撩摆坐在榻边。
  南琼霜坐在榻上,见他坐到身侧,垂眼将头偏向榻内,盯着衾被上的波浪纹。
  “怎么了。”他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他伤你了?”
  她声音恹恹:“没有。”
  “他又逼你做什么。”他笑,“杀我?”
  “没有。”她躲开他覆在自己背后的手掌,“先把地上收拾收拾。满地的瓜子皮,那个死东西,还在地上吐了口痰,我看了恶心。”
  顾怀瑾走去窗边,往塔底下了令,一面冷笑着嗤了一声,“胆大包天的东西。只敢趁我不在,到你面前来撒野。他来干什么?”
  “要回洛京等我。你在这,他就跟不了我,说要直接回洛京。”
  顾怀瑾到窗边木椅上落座,手里拿着桌上毛笔,在指间咻咻转着,一面笑,“还打着你的主意呢?怎么,回了洛京,我就收拾不了他了?”
  她心烦意乱,靠在床头倚着脑袋,闭目养神。
  “这就是那个雾刀?当年挑拨你我二人,最后逼你下手的那个?”
  她皱了眉头,“嗯。”
  “如此,来了正好。前些日子,我打开封山门禁,还怕他跟不上来呢。不想,有点本事,自己找上门了。”
  咔擦一声响,狼毫毛笔被他噙着笑单手折断,啪嗒两声掉在地上:
  “来了就别想走了。老熟人,远道来送死,安能叫他碰壁而归。”
  他拍着掌中木屑,漫不经心一挑眉:
  “乖乖,你想他怎么死?”
  南琼霜只是阖着眼,不说话。
  “怎么了,乖乖。”他复又走来,坐在榻侧,手臂环过她的背将她揽过来,吻她的额角,“怎么不大说话。”
  她依旧没回,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一呼一吸轻浅,垂睫出神。
  雾刀那些话,不可怕。
  可怕的是,她也觉得,有些地方,他说得对。
  刺客中的妓女。以身侍人,而后杀之。
  若这么说,她比刺客中的妓女还更可笑些,不仅侍奉到了床榻上,侍奉的,还不是当下的目标,是昔年旧敌。卖了身子,也讨不到好,抓着当年一点虚无的情爱没完没了,她焉知若没了七乌香木,他们之间还剩什么。
  一直以来,她是不是太蠢了?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怀瑾调来的侍女一步步登上了石阶,脚步声自塔内狭窄幽深的廊道传上来,一声一声回响,终于到了石阶尽头,敲了门。
  顾怀瑾:“进来。”一面揽着她的肩,抵着她额头相蹭,“乖乖,怎么了。”
  她垂着眼仍没说话。
  他叹息一声,被黑绸蒙住的鼻梁与她的鼻梁辗转磨蹭数下,唇下来寻她的双唇。
  刚贴了一瞬,便被她推开。
  他愣住了。
  二三侍女列行垂首进来,人人不敢看榻上情景,皆刻意偏着头避过,沉默着各司其职。
  她朝那些侍女努了努下巴,对他使个眼色,撇开他的手。
  顾怀瑾什么也没说,坐直了身子,独自平心静气缓了许久。
  最后,缓缓拿过她的手,扣在掌间摩挲着。
  “都动作快点。收拾完,滚下去。”
  “他跟你说什么了。”他认真看她出神的神情,还是在她颊上吻了一下,轻声问,“那个狗东西气你了?”
  她合上眼轻叹一声,顾忌着房间里的侍女,皱了皱眉。
  “你今天去哪了。”
  “去了玉心石窟上刻心法。”他另一手,团团揉着她后腰,手指在她腰窝里打转:
  “无量心法难寻可承之人,上一任朱掌门找个传人,找了快五十年。他临终前,要我许诺,说务必将心法传下去。但我不能担保有生之年也能寻到这么一个人,于是想将心经刻在山上石窟中,不管有无传人,心法总可以传下去。”
  “你一天之内满山跑,这么赶,不怕出事么。”她摸着他的白玉扳指。
  他笑:“心疼我了?”说完,又来贴她
  的额头。
  被她缩着肩膀躲开。
  他僵着身子顿了一瞬。
  半晌,朝打扫着的侍女偏头,不耐斥道:“动作快点,收拾完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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