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只是。
她轻轻嗤笑了下。
教引们的匿影绝技,连从前的慧德都不曾识破,又哪里是她们发现得了的。因而,虽然门规如此,具体操作起来,仍是个人有个人的做法。即便温泉池内,也并非万无一失。
她长长、长长地,又叹了口气。
也只能这样了。
把她绑上山来,她都不需问,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逼问。知道他要知道的一切。
她能对他说什么?
即便雾刀不在,即便雾刀昨日被他一击打死了,往生门很快就会派新的教引来。
即便有这个时间差,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无人监视——
她能说的,也就只有一点点。
坦白便是叛门。她累死累活做到了第五个任务,豁出命去也不能功亏一篑。
至于顾怀瑾,如今已经不能再仰仗他了。
能说的就这么多。其他的,要杀要剐,随便吧。
她脱去了衣裳,带点戏谑神色,拿起了柜上那只指骨钳,套在手指上玩着。用他的话来说——“适应适应”。
脚步轻巧,唇角不甚在意地勾着,往温泉池一阶一阶蜿蜒向下的石阶走去。
却路过了墙边一面雾气迷蒙的镜子。
想到这具身体,一会便要断胳膊断腿,或者被毒蛇咬得浑身青黑,她懒洋洋地有点缅怀之意。
于是,走近前,仔细打量了一会。
一看,却发现。
锁骨底下,两团嫣红的、椭圆的痕迹。
是吻痕。
第117章
顾怀瑾连她沐浴大概要多久都记得。
她洗完了澡,换好衣服,不多时,一个侍仆抬着一张桌子进来,靠墙摆好,另一个侍仆紧随其后,一样一样,在桌上摆放了些东西。
将东西放妥,两个侍仆朝她恭敬行礼,退下了。
她带着点无所谓的笑,走过去仔细看。
鞭、锤、钳、夹棍、肉刷、笞杖、脑箍,全是她在往生门的大牢里见过的东西。
她不免一哂。
在往生门的时候,她还无福消受这些,如今,要在她这个端方温润的前夫这,先试试了。
多有意思。
她拿起一根皮鞭细看。
那皮鞭是牛皮质地,扎实坚硬,蝎尾一般的鞭身,放开来,长如一条细蛟。
她笑着摇摇头,这人性情是真变了,做事喜欢做绝。
她是见识过顾怀瑾的鞭子功夫的。那一年,衡山派掌门之女欺辱她,他为了给她报仇,不知想出什么法子来将人家逼上了山,用一根长鞭,抽得那心高气傲的衡黄皮开肉绽,区区三鞭,打得四面檐角崩塌。
如今,跪在中间受鞭的人,成了她了。
她想在手上试两下,解开了鞭身捆着的小绳,将鞭子整个抖开,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忽而,持鞭用力,手臂一挥,啪地一声,长鞭抽在覆着水汽的石墙上,打裂了两块砖石,碎片剥落下来。
真是厉害的鞭子。
她不知为何,心里倒有点爽快,手臂一抡,啪地又是一鞭。
真是没想到,在宫中的时候,她为了不至有今日,想了无数办法,躲猫猫似的同他斡旋了许久;真到了见棺材的一刻,心中却轻松坦然。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惴惴不安,无措难眠。
人总是如此,事发之前,总是惊慌,待事情真发生了,方觉不过那
样。
她含着笑,又朝墙上猛抽了一鞭子。
这一鞭下去,她忽觉此处有些不对。
同样是石墙,长鞭抽上去,有些地方一阵清脆的噼啪的响,但却有一片地方……声音闷闷的。
她将长鞭卷好,放回桌上,循着方才回响不对的墙面,用手指节一路敲。
敲着,果然发觉一处地方的回响大有不同。
墙后若是实的,声音应也实,聚于一点,并无回响。
但这一处,敲上去,声音却分散、发虚。
这墙后有东西。
她往长生泉大门处看了眼。
腾腾水汽中,朱红色的木门在白雾中隐隐约约,仍未有动静。
她转过头,沿着那一片地方的四周,将所有墙石依次按了一遍。
果然,未多时,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被她推进去一些。
她蓄力再推,将那块墙石全部按下。
一扇厚重的、坚固的石门,缓缓地,向右滑开了。
里头一阵阴冷的风,打开来,一条曲折幽邃的甬道。
南琼霜再度回头往木门处看了一眼。
顾怀瑾仍未来。
这就有意思了。若是平时,她性子谨慎,不会轻举妄动,大约不会贸然探秘。
但顾怀瑾,已经将那一个一个刑具摆在她面前了。
反正结果都已经是这样,她又有什么怕的,断三根手指跟断五根,有区别吗?
这山上最可怕的,不过是她那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前夫。
她笑了一瞬,提着裙摆,闪身钻进了甬道。
甬道内阴暗潮湿,狭窄得只容一人经过。
她没有灯,也没有火折子,借着长生泉内的光,走上了一道旋转往上的石头旋梯,台阶苔藓密布,滑小刁钻,窄得只容下半足,她踮着足尖,一阶一阶走上去。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她开始觉得胸闷,终于烛火一闪,进了一个逼仄简陋的房间。
房间内只幽幽点着一盏不亮的小灯。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寸,蜡油在灯台里堆积成山,显然是无人常常清理。
屋内一团混乱。地上俱是撕碎的纸,半幅半幅地覆盖了整个地面,有些是背面,有些正面朝上,但彼此遮掩,瞧不出是什么。
房间角落,挂着一幅似乎是画的东西,但烛火太幽暗,一半隐在阴影里,打眼一看,她也不知是谁。
画下,一只简单的柜子,柜子上零落着七零八碎的杂物,柜前,一只摇椅。
满房间,都是顾怀瑾的气息,浓郁到,她一进去,仿佛撞进了他怀里似的。
他在这里呼吸过,住过,待过许久。
她怎么会知道?
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走过去,在那幽茫烛火里,对着光,仔细看墙上那幅画。
画上人双膝并着,手放在膝上,对着画外人,笑得乖巧和悦。
手上,拿了一只王八糖画。
南琼霜心中咯噔一下。
是她。
那个最后生离死别的被诅咒的夜晚,她和顾怀瑾下山,在山下集市中,度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乞巧节。
一个摆摊的老伯,替她画的,那一幅画。
这么多年,他依旧留着,即便……即便出了那样的事,也被他藏在此处。
她伸出手,留恋又缅怀,小心翼翼地,抚摸了又抚摸。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啊,她都快忘了。
她记得,那时,顾怀瑾笑她丹青画得丑,她气急败坏地跟那个卖糖画的老伯说要画他,结果接过汤勺,就画了个王八。
她垂下长睫,有点自嘲地一哂。
柜子上,倒是并未落灰,但尽是些杂物。
耳环、扇子、莫名其妙的棋子、梳子、簪子,全是不知所谓的东西。
她带着点不在乎的笑,将那些东西一一拿起来看。
她的一只白玉耳环,不知什么时候掉的。
簪子,是那时顾怀瑾要下山相看,她被他送入凌绝阁内,要李玄白保她,她怕他真将她忘了,刻意在房间内留下的。
他果然将这支簪子留下了。
李玄白那把白玉折扇。扇柄是象牙的,扇面是贝母所制,偏着光看,流光溢彩。
她还记得,那时,顾怀瑾顾忌着君子之道,那么爱她也不肯吻她,自欺欺人地隔着这把扇子亲。
这扇子,她还以为丢了,怎么竟然在这。
那柄乞巧节在集市上买来的玉梳。
那时,他还不知当晚便要相杀死别,笑着梳起两人的头发,说是结发。
她叹了口气,心里一阵闷涩。
还有一颗棋子。
是枚白棋,沾了点红艳艳的东西,不知那红的是什么,也不知这东西有什么好留着的。
她不明白,也想不通,自顾自在那摇椅里坐下。
一整间密室,全是从前她的私物。
何必如此,何须如此?他在外面,就在旋梯之下,甬道之外,一墙之隔的地方,刚给她备了一桌子亮晃晃的刑具。
结果,竟然在此藏着她多年前的私物。
她简直无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他究竟是想要怎样?
摇椅吱呀吱呀仰摇着,一下一下,她窝在摇椅内,百思不得其解。
顺手,抓起了地面上零落着的东西。
女子的发髻、女子的衣衫、女子的指尖,但被撕碎了,只有一半。
再拣一片,是个重重密林中间,提灯披衣而来,踏在一条窄舟之中的女子。眉眼温柔,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