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顾怀瑾大拇指上套着一只
白玉扳指,漫不经心地,搁在鼻尖底下细细嗅着。
那一只,在她梦中,曾经套在他中指指根,晶莹润泽,闪着水光的,白玉扳指。
她登时口干舌燥,胸中仿佛擂鼓,身上不合时宜地热起来。
——不行。不能同他摊牌。
——这个疯子,谁知道他要做什么?!假如他像梦里那样折磨她……这里可是紫禁城!
他不会放过她的。
但是,她已经没有立场、没有身份,也没有必要,同他纠缠了。
——不能落在他手里,绝不。
“娘娘。”顾怀瑾意义不明地叹息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悠闲摸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娘娘当真是体弱。”
他轻轻道:“怎么这么虚弱了。”
喟叹般的语气,她几乎要以为他心疼了。
她瞥开眼,往后躲了躲。
顾怀瑾不动声色捏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骤然抬眼,却连抽身也不敢,怕动作太大,惊了……桌上第三个人。
她低下眼睛,用余光瞥嘉庆帝。
当着皇上的面,他到底想干什么?!
皇上,皇上又在看哪?!
嘉庆帝浑然不觉。他不思悔改,与上回赌官案的主犯又聚在一起玩牌,正心虚,提心吊胆地怕触怒了顾怀瑾,连抬头都不敢。
南琼霜简直头皮发麻。
当是时,嘉庆帝垂着眼睛,不知在看哪。
两人的手在桌面上光明正大放着。
顾怀瑾堂而皇之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大拇指一下、一下,在她手腕内侧娇嫩的肌肤上,按揉、刮蹭。
她仿佛身上有千万只蚂蚁窸窣地爬,麻痒难耐,想躲又不敢躲。
到后来,也不想躲了。
大脑拒绝他,身体却习惯他的抚摸。然后,身体卸甲叛逃,拉着她,坠入一场危险的催眠。
“娘娘,身子不好。”她仿佛在海中挣扎了许久的溺了水的人,忽然听见他开了口,觉得他的声音混混沌沌的,他道,“过些日子,同顾某回山,除去为皇上采药之外,顾某会为娘娘开个方子,仔细调调。”
她心不在焉,思绪黏黏糊糊的:“……回山?”
然后,她看见,顾怀瑾意义不明地笑了,唇角微微勾起:
“娘娘……。皇上今晨吩咐顾某,携娘娘同回无量山。”
*
南琼霜怎么也没想到,未时,她听闻李玄白在大明宫中气得发飙,还幸灾乐祸,打算去看热闹。
到了申正时分,风水轮流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人就成了她了。
她在御花园的回廊内急急穿梭,风吹开她的裙摆,她敛着衣裙,疾步往大明宫中走。
情况太急,她甚至不及派人传信,大明宫前的禁卫今日把守着正门,并未调开。
她顾不得,径直走到殿门前,与把守在宫殿门口的金戈侍卫,对视一眼。
那人人高马大,宽肩窄腰,束发束得一丝不苟,长脸方下巴,颌骨颧骨刚正如岩石。
正是七杀堂前堂主,墨角。
说是前堂主,乃是因此前某个任务调配有误,酿成大错,他从堂主之位被撸了下来。
如果她打听来的消息无误——正是顾怀瑾诛杀含光殿十二细作那一回。
墨角见是她,悄无声息地往旁退开一步。
才刚跨过门槛,就听见殿内一阵竹简坠地的哗啦声,里头侍女太监齐齐跪了一地。
她提起裙摆,自一地平平的后背和低垂的后脑勺中小心跨进去。
李玄白叉着腰站在大殿正中,走来走去,走两步就转身,步子踏得飞快。
他铛地在墙角香炉上蹬了一脚,踹得那香炉叮咣倒塌:
“自恃权柄,厚颜跋扈,谁都敢他妈不放在眼里!本王给他两分好脸色,真拿自己当国之肱骨了!怎么!若无本王,他姓顾的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竟然还不知感恩,将个蛮勇匹夫,冠上王爵了——”
李玄白一向桀骜不驯,有仇当场就报,鲜少有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的时候。
她用扇子将扑到面前的香灰扇去,耐着性子问:“这是怎么了?”
第113章
见了来人,李玄白勉强收敛了嗓音,“你来了。”
她在场,他也不好再失态,下令跪了一地的下人尽数退下,自己走回了窗边案几旁坐着。
案几上,一派凌乱,奏折竹简洒落满台,他将台上铺开的竹简缓缓卷起,没好气地往岸尾一撂。
南琼霜叹息,拎着裙摆坐到他对面。
他们两个人,全被顾怀瑾拿捏得头痛欲裂,眼下,还真是同病相怜了。
李玄白抓起茶盏润润嗓子:“你怎么来了。”
她有气无力冷哼一声:“你猜我为什么来。”
李玄白:“也在他那着了道?”
她翻个白眼:“他认出我来了。”
李玄白喝着茶,呛了一口:“你确定?”
“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皇上,皇上吩咐我随他回无量山。跟他回了无量山,我还能回得来吗?”
李玄白今日眉头就未展开过,收着奏折,“他要带你回山,所以,你觉得他认出了你?”
她愣了一下,“难道你仍然觉得,是我想多?”
“你想多了。”他呷了口茶,沉沉叹气,“他想带上无量山的,本不是你,是毛琳妍。”
“晟贵妃?”她手中团扇错愕滑了下去,柄在案上敲得嗒一声。
李玄白点头:“今日笑乐园内,商讨给常达的爵位,顺便谈到了这件事。那姓顾的说,无量山上今年产了一棵五十年也未必有一回的灵药,但那药金贵,须得至阴之身的女子亲手采摘,以山泉水濯洗,再送入白马寺中受三日焚香,方能维持药性。”
“宫中女子,八字最阴的,就是毛琳妍。是以,他提议毛琳妍与他同回。不想,被那疯子拦下了。”
“嘉庆帝?”
“嗯。”他又啜了口茶。
假如是嘉庆帝的意思,那么,大约是嘉庆帝忌惮晟贵妃与常达的关系,怕常达从中作梗,摆他一道。
但是,往生门替她捏造的八字,称不上至阴。
“然后,那姓顾的说,”他冷笑一声,“八字里有两个或三个阴的,勉强亦可,只要曾得圣恩雨露。”
她眨眨眼,反应一瞬,才明白李玄白那种戏谑讥诮、意味深长的眼神,究竟是为何。
“圣恩雨露”?
其实,嘉庆帝服下常达那一碗药酒后,毁了的不仅是精神。
是以,虽然她得宠,却并未侍过寝。
这是嘉庆帝痛处中的痛处、逆鳞中的逆鳞,除去宫妃,无人知晓,也无人敢提。
“所以,皇上信不过晟贵妃,挑来挑去,刚巧挑中了我?”
“大约如此。”
南琼霜只觉脑子嗡嗡作响,扶着额头,缓了一缓。
谢德音的身份背景,是往生门替她捏造的。不想,以假乱真到这个地步,皇上谁都信不过,偏偏信她。
她偏偏是最不能同他回山的。
“别担心。那疯子依赖你,依赖得紧。你们两个都走了,他慌得要命,所以,只允许你在山上待两日。两日后,你就得离山。”李玄白放下茶盏,两手按在案几边缘,“区区两天,你还演不了?”
她心烦意乱地捋着头发,“何止是两天的事。我仍是觉得——”
仍是觉得,他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解释牌桌底下咄咄逼人的膝盖和靴尖,怎么解释托住她后腰的那一只手,又为什么借着接手帕碰她的手指,为什么捏着她的手腕摩挲?
她被他阴恻恻的目光插穿那么多次,次次冷汗淋漓汗毛倒竖,难道全都是错觉?!
——不可能。
——但是。
这些细节,她没法对人说。
太细微、太琐碎,只够两人心知肚明,对外人则不足为证,还会被人笑自作多情。
南琼霜少有这般束手无策的时候,心燥欲死,一手捂着头,一手捏成拳,在太阳穴轻轻敲着。
但是。
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她就是知道,他知道她是谁。
他就是设了一个局,处处算计,步步筹谋,骗过其他所有人,让她有口难开、求助无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铐住脚踝,再一寸寸拖走,锁入他的领地。
然后,日夜折磨,不见天光。
“如果我——”她开口,“如果两日后,他不放我走,不论任何理由,有劳摄政王催他放人。”
李玄白看着她那副头痛样子,原本不好的心情也好了些,笑,“真这么怕他?都说了,他并未认出你。”
她已经懒得解释了,不语。
“你们今日在笑乐园内谈得如何?怎么回来气成这样?”
提起这件事,李玄白刚轻松些许的脸色复又阴沉下去,手中的竹简往案上一扔,一阵哗啦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