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这话说得嘉庆帝受用极了,笑得合不拢嘴,牵着她的手拍了拍。
她用团扇掩去半张脸孔,朱唇微勾。
顾怀瑾得了那一方帕子,今日八成要借故来见她。
她才不要见。
眼下,他还没来。她刚好可借这个时间差,先抓住嘉庆帝。
有嘉庆帝在身边,即便是他,也不能拿她如何。
她拈着团扇柄轻轻摇着,心中得意,贴心替他扇着风。
忽然赌房门口出现了一道玄黑身影,高挺沉旷,不近人情:
“皇上。”
她心中一揪,扇着风的团扇,不觉僵住了。
这就找来了,怎么这么快。
她提心吊胆地坐直了身子,将脸孔掩在团扇后。
“顾先生?”
看清来人,嘉庆帝竟有些慌张,手中的牌哗啦一声散了,又手忙脚
乱地抓在手里:“顾先生怎,怎么来了?不是刚同摄政王商议完,说给德音诊了脉,就出宫回府吗?”
顾怀瑾不语,影子一般飘了进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面朝着嘉庆帝,站在她身侧。
如今,他只要一靠近,她浑身就警戒得发麻。
她微微窒息,不敢抬头。
可是,房间内不敢抬头的,还另有其人。
李景泰见状,夹起尾巴,悄悄摸摸从凳子上溜了下去,做贼一般行了礼,告退。
怯懦得,整个人如一头章鱼,软、滑、能缩、会钻、悄无声息。
“站住。”
房间内其余三人齐齐一哆嗦。
南琼霜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也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怕他怕成这样,并且——连这房间里穿着明黄龙袍的人,也怕他怕成这样。
从前天山上那个落花沾襟、温柔和善的顾怀瑾,当真是一去不返了。
“本朝有令,为官者皆需走科举一途,无人可免。李公子前些日子,借樗蒲向皇上讨要官职,已是以奸邪之术蒙蔽皇上,罪已当诛。顾某念齐国公之祖乃是开国功臣,免你一死,仅命齐国公将你领回,严加管教。不想今日,是将顾某一番劝诫,全当作耳旁风了?”
李景泰两条腿,软得跟粉条一般,一抬头,已是涕泗横流。
“顾先生……求顾先生饶命……今日,奴才是听皇上吩咐……”
顾怀瑾平静无波的脸,转过来,朝着嘉庆帝。
她亲眼看见嘉庆帝战栗了一下。
嘉庆帝满面通红:“胡言乱语!朕何曾!”
“皇上!皇上!分明是您叫奴才陪着玩牌的啊!”李景泰那一把女人嗓子,哭起来格外凄厉。
顾怀瑾仅是听两人语气,便知其中底细,终于还是给嘉庆帝留了面子,“皇上是受小人欺骗。”
理着袖口,漫不经心:
“至于你,罚杖三十。”
嘉庆帝眼看着方才的牌友痛哭流涕着被拉下去,连句阻拦也不敢有。
他因赌误国,已是理亏,顾怀瑾又是他唯一的仰仗。前些日子,他还疯症发作,误伤了他。
他抬起头,挤出一个汗淋淋的赔罪的笑,“顾先生,顾先生坐。”
面朝着门口,冷冷候着哭天抢地的李景泰被拖下去的顾怀瑾,闻言,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嘉庆帝笑得更可怜了些。
南琼霜心里万念俱灰。
她名义上的夫君、唯一的救命稻草,在她这个不共戴天的前夫面前,竟然毫无抵挡之力。
第112章
嘉庆帝又催了两声,“先生坐!先生坐!何至于此!”
顾怀瑾一言不发,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拉开了嘉庆帝对面的椅子,落了座。
牌桌四边,两人对坐,南琼霜坐在嘉庆帝身侧,正在牌桌侧边。
他这样落座,她便一侧挨着嘉庆帝,一侧挨着他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听见自己胸口一阵嗵嗵的跳,有点煎熬。
嘉庆帝赔着笑,渐渐笑得脸僵了。
前些日子,嘉庆帝刚因为以官职做赌注的事,被朝中百官狠批。他心中不服,发折子同这些言官吵了几架,最后王茂行带了几十文官,在紫禁城东顺门外恸哭劝谏,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是顾怀瑾带了话,劝那帮嘴跟骨头一样硬的文官各自回去,此事才平息。
但这件事后,一贯不愿多言的顾怀瑾,都明白告诫过他,不可再同李景泰那个纨绔混在一处。
嘉庆帝一声也不敢出,冷汗涔涔。
“顾某今日来,不是来讲什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之言,皇上不必过分担忧。”
他不紧不慢将桌上散落的马吊牌收起来捋好,叠成一摞,齐整搁在桌边,“皇上英明神武,不是我等草民可以置喙的。顾某今日来,是奉皇上之意,来给娘娘诊脉。”
她一惊,直起身子。
还以为嘉庆帝这赌棍能替她挡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上刑架的就是她了。
“听闻娘娘今晨身体不适,没想到下午便好转了,有闲暇到笑乐园内寻皇上。”他笑了一声,“叫顾某扑了个空。”
阴阳怪气得厉害,她没敢接话。
他转过来,声音不近人情:“不知娘娘哪里不适?上次谨身殿中,娘娘还一切如常。”
上次见面,谨身殿中?
她想起与李玄白同乘一舟那日,杨柳岸边,那个看不见五官的身影。
“今晨……有些胸闷。”
他了然,“请娘娘给顾某一只手腕。”
她心里突突地跳。顾怀瑾是熟悉她的脉象的,这些年,她许多旧疾毒症未除,即便有变,若由他来把脉,大概还是认得出来。
她道,“不必了吧。”看向嘉庆帝,软着嗓子,“皇上,德音已经好了……不想瞧大夫嘛。”
嘉庆帝不肯接,眼下他巴不得顾怀瑾少盯着他:“不可讳疾忌医啊,德音。你身子一贯不好,刚巧顾先生在这。”
她心里长叹,即便那条帕子八成已经暴露了她的身份,她还是抱了点侥幸心理——万一他真的只是想借帕子,擦完了血,就扔了呢?
可是,真给他把了脉,又是一条确凿无误的证据。
她也顾不得顾怀瑾在不在场了,两只手一同去牵嘉庆帝的手,撒娇摇着,“皇上,都好了,还看什么大夫嘛,怪吓……”
话未说完,余下的字全哽在嗓子里,难以下咽。
桌子底下,顾怀瑾的腿,抵住了她的膝盖。
若无其事的威慑,心不在焉的威胁。
她心里面轰隆一声。
是巧合吗?
可是,哪里有臣子和宫妃同桌,两人的腿在桌下相碰的。即便是偶然,也该一瞬就撤去才是。
顾怀瑾的腿,不依不饶地,抵着她的膝盖,若有似无地贴着。
她仍偏头望着嘉庆帝,嘉庆帝神色如常,可是,她连呼吸都困难了,后背如有火烧。
他要做什么?到底想怎样?!
她心惊胆战地,将膝盖再并拢了些,向嘉庆帝靠去。
下一秒,他跟着不经意伸了腿,鞋尖抵在她的绣鞋旁。
她不敢动了。
明明只是一只尖尖的靴头,抵在她绣鞋侧面,竟像在她脖子上横了一把匕首似的。
嘉庆帝忽然开口:“德音,怎么了?怎么忽然愣了,脸色这般不对?”
她睫毛颤抖半晌,端起嘴角,挂上一个笑,“哪有。皇上多,多心了……”
顾怀瑾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脉枕,置于桌上,面色沉静似水。
她知道自己大难将至,反而如释重负,笑了。
此前东躲西躲,实在滑稽。
顾怀瑾是谁?从前日日夜夜搂着她睡,事无巨细地叮嘱呵护,连蚊子都不会让她自己打的人。
她的习惯、脉象、语气甚至呼吸,他恐怕比她自己更了解。
还想在他面前隐瞒?
门都没有。
什么失忆,什么凤鸣丸,什么假名假背景假习惯,全是自作聪明,令人发笑。
她哭笑不得,顺从地递出一只细腕,放在脉枕上。
顾怀瑾对她的招供没有任何动容,微凉的四个指头,轻轻点在她手腕上,凝神听脉。
她垂着眼,状似不经意地,用余光打量他。
他长相真是没变,若非要说,似乎还更精致了些,带了点山巅晶莹雪的冷僻高寒。黑绸底下的嘴唇,也同从前没有分别,她当年最爱吻他的下唇,软得很。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惊心动魄,即便被绸带掩去了,她也知道,那双桃花眼,眼尾上勾,睫毛密如羽扇,弯起眼笑的时候,眸色清澈明冽,如一泓清泉。
对啊,她都记得。就算逼自己全忘了,到底还是记得。
算了,同他摊牌吧。
反正欠了他的,本就该还,他要讨回去,也无可厚非。
“娘娘。”顾怀瑾忽然道。
她抬起眼,看着他。
瞬间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