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南琼霜入宫时日还不算久,这是头一次亲眼见着传闻中的常大将军,常达。
常达两三步跨进来,步子迈得虎虎生风,径直逼近嘉庆帝身前。
既不跪拜,更不叩头,拱着手,若有似无地略弯了腰。
嘉庆帝被他直视着,后退了半步,忽而扭头,语气又凶戾起来,对牌桌旁的人道,“出去!都出去!”
李景泰喏喏跑了。
王茂行趁机夹起尾巴开溜,被嘉庆帝一口叼回来:“下去,草拟诏书!”
南琼霜颔首起身,推开椅子刚走了两步,嘉庆帝在她背后道:“爱妃去哪?陪着朕。”
她无法,伸手与嘉庆帝朝她伸出来的手相牵,又坐回了嘉庆帝身侧。
常达不待嘉庆帝赐座,撩摆自己坐在嘉庆帝身侧,岔开腿,两手放在膝上:
“臣今日来,乃是为吾妹琳妍。”
嘉庆帝脸色倏地沉下来,瞥开眼神。
南琼霜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当日叫晟贵妃在紫宸殿前罚跪,只可泄一时之愤,到头来,常达必定找上门来。
“前些日子,琳妍为珍妃娘娘换针医治之事,固然是琳妍考虑不周,然而琳妍也是为了娘娘好。琳妍对娘娘一向恭敬,对皇上一片绵绵爱慕之心,臣不知何罪之有,需罚她雨中跪上三个时辰。”
“大将军,朕当日不过罚了她两个时辰,余下的时辰,是她自己愿意跪的。德音被她下毒暗害,昏厥了两三天,朕小惩大诫,难道不应该吗?”
“据臣所知,琳妍并不是有意陷害娘娘,是听从了宫人流言,误以为娘娘的体质刚巧合适夹竹桃花液,方调换了娘娘的银针。”常达一拱手,瞪起眼睛,“调换银针,颇为不易,琳妍怕娘娘不准,费尽心力出此下策,结果如何暂且不论,是为娘娘贵体安康啊。”
这话听得她笑了起来,“既然夹竹桃花液这样好,她怎么不在自己身上先试试?”
常达万没料到她竟敢插话,虎目瞪她一瞬,那眼神如有万钧,压在她头上。
那意思是,皇上亦不过一个黄毛小儿,你个小小宫妃,也配多嘴?
“珍妃娘娘当真是牙尖嘴利。”他睨着她,那小眼仁恨不得在她身上钻出两个窟窿似的,“看来是身子大好了,琳妍无心之过,自此也再无追究的道理。”
“此事,琳妍亦有错,臣虽护妹心切,也不愿皇上为难。”他一拱手,声如洪钟,“只要琳妍在雨中跪了多久,珍妃娘娘亦在雨中跪多久,跪了之后,亲自去安仁宫中向琳妍道歉,此事便算了结。”
“大将军,你做事莫要太过分了。”一激动,嘉庆帝的脑子又尖利地痛起来,揉着太阳穴,阴厉不耐,“这些日子,朕也有些想念晟贵妃,过些日子,会常常去看她。大将军请回吧。”
“回?琳妍来信,信中心碎难抑,纸上泪痕斑斑,不得皇上一句允准,臣如何安心回去?”
“容朕再想想。”顾怀瑾临走之前,曾告诫嘉庆帝,若常达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便拿出拖字诀,“何况近日京中无雨,想跪也跪不得,容朕再想想。”
“娘娘体质虚寒,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尤其适合娘娘静心。若皇上肯允准,琳妍雨天长跪所受的湿冷之苦,臣也肯宽宏大量,不再追究。”
这话,快骑嘉庆帝头上了。
果然,嘉庆帝嘶着气,攥住她的手,龇牙咧嘴,“德音,朕的头又开始痛了——”
“王让,”她急急往门外唤,“传太医!”一面
对常达颔首,“大将军,皇上龙体不适,还望大将军——”
“皇上同珍妃娘娘倒真是伉俪情深啊。”常达冷笑,吹得胡子动了起来,“臣只可惜,臣那可怜的妹妹,一片丹心错付。珍妃娘娘入宫,才多少时日,竟已经得圣上偏爱至此。当真是狐媚惑主,叫皇上连多年夫妻恩情都忘了。敢问皇上,难道是想将江山栽在这女人手里不成!”
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的太明显,何止是威胁。
“大将军究竟想朕怎样!”嘉庆帝痛起来,便失控,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跺脚,“想叫德音跪,朕陪着跪!朕发着头风陪德音跪!大将军不就想看朕如此吗?!叫群臣百官看着朕与德音跪着,给大将军赔罪,成不成!”
嘉庆帝一尖叫,外头候着的宫人齐齐进来护驾求情,王茂行冒了个头,哆哆嗦嗦地挪进来,原来他担忧皇上应付不了常达,再怕也在外头侯着。
他身上正一品官员的大紫色朝服仍未褪,年近古稀,鬓边花白,对着乌发油亮的常达,白发人跪黑发人,深深一拜。
“大将军,皇上龙体抱恙,恳请常大将军允准皇上摆驾回紫宸殿。贵妃娘娘与珍妃娘娘的事,等皇上身子好了再议,也不迟啊。”
话已经说的如此卑微,常达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皇上身子不适?皇上身子整日不适。今日头也痛,明日头也痛,臣想替妹妹做个主,要等到何年何月,难道等到这妖女诞下龙嗣吗?!”
事已至此,傻子也明白,常达今日来,为的不是什么毛琳妍,是为给嘉庆帝一个下马威,将他已经折成两半的脊梁骨,再恶狠狠地,踏成四段。
今日,嘉庆帝不让步,常达绝不会善罢甘休。
“好!朕也跪!”嘉庆帝腾地起身,撞得身前牌桌翻倒,哗啦一声巨响,“朕去跪大将军!跪到大将军让朕起身!德音,起来!”
南琼霜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如此发展,常达暴躁嗜杀,嘉庆帝平日懦弱,真发作起来是个疯子,两方都是疯狗,难道今日是齐宋亡国之日吗?
不料,常达却冷静了下来。
声音沉如古钟。
“皇上当真打算,跪臣吗?”
那眼神,阴鸷凶残无比。
发着疯的人,两股战战,清醒了。
“皇上。”常达一字一句,“珍妃娘娘,罚是不罚。”
嘉庆帝默了两刻,不再看她。
“罚。”
“可是如今,只叫娘娘烈日罚跪,臣不大满意了。”
常达挑挑眉毛,胜券在握的狗熊一样,慢悠悠说话,“过些日子,那个国师要回来。据说是眼睛不好使,耳朵极好使,不仅猫狗鸟雀不得近前,连嗓音难以入耳的宫人,到他跟前,都得丧命。”
他呵呵笑,“皇上钟爱珍妃娘娘,宫宴时,定会命娘娘陪伴在侧。既然如此,微臣赠给娘娘一味药吧。”
“凤鸣丸。”
“服下一颗,便保娘娘,声若凤凰鸣啼,清脆悦耳,动人心弦。”
南琼霜看着那被王让托在手掌中的,圆溜溜的棕色药丸,捏紧了袖口。
这颗药丸,她甚至不必用银针验。
一定是毒。
第103章
“珍妃娘娘请吧。”
凤鸣丸被常达倒在王让手中。
王让尴尬托着那黑棕色的药丸,扭头看一眼嘉庆帝,再看一眼常达:“大将军,这……”
嘉庆帝沉着脸攥拳头,不说话。
南琼霜瞄了一眼常达的脸色。那黑熊一般的人,动怒的时候气喘如牛,一双下三白的眼睛,深深埋伏在浓密的眉毛底下,仿佛潜伏在密林中窥伺的野兽。
他今日,是非叫嘉庆帝知道,一个有二十万大军、且已经从川陕杀到京城门口的边将,跟一个头风严重、只知寻欢作乐的皇帝,究竟哪一边,拳头更硬。
不过。
他到底是只想吓唬嘉庆帝一下,叫他俯首帖耳,还是想借今日之事,将摊子整个挑了,亡了齐宋,换把椅子坐坐?
假如是后者,这颗药,她吃或不吃,结局都是一样。
南琼霜说不准。
嘉庆帝自然也说不准。
说不准的时候,疯帝下意识地依赖一个人。
顾止。
他不由想起他临走前,给他留下的一条妙计。
“等等。”嘉庆帝道,“朕头风发作,痛得厉害,无法陪将军说话。王让,去请摄政王过来。”
一间房内,是两头老虎更可怕些,还是一头老虎更可怕些?
一头老虎。
老虎吃人,不费吹灰之力,无需同仇敌忾。
老虎唯一怕的,是另一头老虎。
世间的事如此玄妙,有时药也是毒,有时毒也是药。
王让掉腚就嗖嗖跑了,知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腿抡出了火星子。
常达如何会不知道疯帝打的什么算盘,奈何嘉庆帝既不应下,也不拒绝,咬死了一个拖字,说什么都说头痛,啊呀头晕,痛得要死了,一阵叫苦连天的哀鸣。
嚎得太密,常达没插上话。
不一会,得到了消息的李玄白匆匆放下手里的折子,披衣赶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青莲紫窄袖修身锦袍,是他素来喜欢的利落剪裁,肩线平直,领口袖口拿金线刺了一圈驭云的龙,中间环腰一收,腰间一根玉带,愈发显出人高贵凌厉,宽肩窄腰,锐不可当。
他抱着肩膀,吊儿郎当地歪头躲过锦帘,进了笑乐园内,里头形势如此紧张,他第一句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