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她听得笑了一声。特意告诉她顾止武功大进,是为了庆祝她会死得更安详?
  “但是呢,那无量心法,真到了境界,伤眼。”他笑,“特别是,听说他回山,就是为了再破一层境界。若是破了,回来,跟瞎子也没区别。”
  她听了,唇角勾起又抿下,抿下又勾起,没绷住,喜不自胜地一笑。
  听说他恨她,恨得要命,如今成了瞎子了?
  她松了口气,两掌搓着团扇柄,“他如今怎么样?”
  李玄白举着茶盏,作势要与她干杯,话很简短:
  “见谁都一张死人脸。”
  她噗嗤一笑。
  李玄白摇着头叹:“你这人。连我都得说句公道话,人家一个谦谦君子,因为你变成这样,有没有点良心了?”
  “他?”她挑眉一笑,“他知道我在旁边,下一秒,我就得死。他恨我,我何必有什么良心?”
  李玄白上下打量她一圈,抓起茶盏呷了一口,“毒妇。”
  她笑得更愉快,剥了颗葡萄,莹润的果肉带着丝缕的脉络,递到他唇边。
  抬眸一笑,眼底深深:
  “忠臣。”
  李玄白气得笑了一声,两手无奈叉着腰。
  她身上这股恶劣又傲慢的劲,他欣赏得不得了,喜欢她,几乎是没办法的事。
  “你别高兴得太早。”他道,“那无量心法,非同小可,他就算眼睛不好,也未必就不会认出你。”
  她心烦意乱地叹了一声,揉着眉心。
  “所以,疯帝死后,你从了我。”他吊儿郎当歪着头,拿起茶盏,等着她与他碰杯,“我就从那姓顾的手里保你。”
  保我?
  她思忖一瞬,不屑勾了勾唇,推开果盘站起身。
  “保我?”飘摇烛火里,她回身,眸子亮如寒星,“恐怕来不及。他一见你青睐我,就会猜到我是谁。”
  “所以,还是离我远点吧,王爷。”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那一日回去,南琼霜阖眼就做了梦。
  梦见些早已忘记的人,早已忘记的事。
  梦里,那个她从前最熟悉不过、依赖不过,如今却连想都不愿想起的人,没有眉目,只有一圈轮廓。
  他仍是一身她看厌了的白衣,弹剑出鞘。
  她一点痛心也没有,剑出鞘时挥出一圈冷风,拂动她碎发,她昂着下巴,伸长了脖颈。
  “要杀我?”她笑吟吟的,如今她终于不必再装了,“来啊。”
  面前人没有脸,声音平直,仿佛隔着忘川传来,缥缈悠悠。
  “为什么忘了我?”
  她笑,“恨我的人太多了,记不过来。”
  他不说话,左脸一根垂直的红
  泪。
  “来见我。”
  “见不了。”她拨着耳朵底下的耳坠,才发现自己戴的是他的本命珠,“要杀快杀。”
  “不来见我,我也会去见你。”
  他将剑身全部拔出来。
  她这才看见,他那剑柄上绑着的,栀子黄的东西,是她送给他的那个同心结。
  她一瞬间很后悔没有杀死他。
  他缓缓地,握着剑,却转了半圈。
  横在自己脖子上。
  “我知道怎么去见你。”他两片漂亮的唇,凉薄开合,“来见我,或者我去找你。”
  “你别发疯了。”这几个字,她恨得像是从齿间嚼碎了吐出来似的。
  他没答话,手上蓄力一剜,她一见他蓄力,惊得跳过去,别住他的胳膊。
  他沉默着被她拦下,不反抗,也不挣扎,像个木偶似的,由她摆弄。
  脖子还是被割开了。血直着往下、往下,缓缓地,披了他半个身子。
  他不在乎,抖得厉害的是她。
  “不是说过,如果你死,我们一起吗。”他右脸也垂下一道红泪,“不准我去,你在哪呢。”
  “我活着!”她声嘶力竭,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好好活着!你听好了,顾怀瑾,好好活着!”
  梦醒的时候,正是半夜,安神香灭了,金猊已冷。
  她大睁开眼睛,才发现竟然泪流成河,流进耳窝里,冰凉的,潮湿得令人心烦意乱。
  她并不常常梦见他。最初的半年,对外说着忘了放了,但梦里还常常相见,可是日子一久,就当真梦不到了。
  如今,就算梦里相见,也不敢认了。
  那个鬼一般的影子,怎么会是当年暮雪院的落花下,陪她饮酒对弈的人。
  她什么都不愿想,头又开始痛起来,如今她比从前更难入睡,睡得也更浅,一旦惊醒,整夜便睡不了了。
  那一夜,她一个人在榻上抱着膝熬过来。
  第二天,嘉庆帝照例要她陪。——他头风发作,要她陪,不发作,也要她陪。
  她梳妆完了,用完早膳,急急赶到紫宸殿里去。
  嘉庆帝不上朝。当年常达扶他上位,一是因为他母亲是常宝妍,二是因为他纵情享乐,无心天下,唯好六博、马吊与樗蒲。
  紫宸殿里没人。王让也不在。王让的徒弟小准子毕恭毕敬地回她的话,说皇上用了早膳,直奔笑乐园。
  笑乐园,是嘉庆帝为打牌下棋玩骰子,专门在紫禁城内设的赌厅。
  到了笑乐园内,清涟替她拨开珠帘,她一进去,就见一张四四方方的雕漆红木桌旁,已经坐了三个人,桌上一张长条形的大棋盘,五木摇得震天响。
  见她来了,嘉庆帝连理也没理。
  正掷着五木的人,是齐国公之子,李景泰。
  李景泰虽说是开国大将之后,于兵法却并无什么造诣,是齐宋首屈一指的骰子将军、促织宰相、樗蒲元帅。
  对面,是苦哈哈赔笑的王茂行。
  她一见这阵营,便觉得有意思。王茂行是个文人,这时候,本应在大殿里上朝的,不想,圣恩缠身,朝也上不成,大早上的,穿着朝服,被皇上拉来玩樗蒲。
  远香替她解下外披,她看着棋盘,自然在嘉庆帝身旁落了座。
  嘉庆帝紧紧盯着被抛上空中的五木,伸出手来与她相握。
  五木落地,抓着她的手骤然一紧,攥得她有点痛。
  “白雉满天!白雉满天!”嘉庆帝瞅了一眼,嘴咧得下巴快脱臼,笑得出不了声,拍着手掌,“王相!王相好手气!”
  樗蒲的玩法,若五个木片全是白面朝上,便要罚停一轮。
  对面,王茂行一张老脸冷汗纵横,仿佛一颗结了霜的干枣。
  南琼霜略带怜悯之意地看了他一眼。年近古稀的人了,七十年来,他最会抛的,是自己的头颅。——伺候这么一位君主,跟抛脑袋玩也没区别。
  “皇上,微臣愚钝,此等游戏,老臣实在是不擅长。倘若皇上真想要人作陪,不如等顾先生——”
  “何出此言。”嘉庆帝见怪地磕了磕棋子,他平日手气也极臭,非有个更臭的在眼前,他才平衡,“顾先生人称黑衣宰相,王相是紫衣宰相。同是宰相,有何高下之分?”
  王茂行未待回复,另一边李景泰的五木又抛上了空,嘉庆帝如见着了耗子的猫一般躬身瞪眼。
  五木落地,鸦雀无声。
  李景泰一阵拍掌大笑,“卢!王大人的气运,今日莫不是全在小人这儿了!”
  棋盘上,上中下三路,已经有一路接近终点。李景泰拿起自己的棋子,在那最得意的一路,又进了一步棋。
  卢可连掷,再掷,又是雉。
  嘉庆帝的脸已经扭曲得仿佛酸倒了牙,李景泰是毫无顾忌,嵌玉宝扇哗一声抽开又哗一声收起,抱拳,“小人承让。”
  胜负已分,嘉庆帝冷哼一声。
  叫王茂行来,是因为看他玩好玩。叫李景泰来,是因为他会玩。
  但是,太会玩了,就不好玩了。
  “小事。”嘉庆帝抿了口茶,“不就是同朕讨个官儿么?朕准了便罢了。”
  嘉庆帝玩樗蒲,赌得很大,动辄以官职庄园为赌注。
  王茂行:“皇上,若要入朝为官,不论如何,面上需从科举上走,这……”
  嘉庆帝握着她的手,略微紧了紧。
  “朕说了,给景泰兄一个官儿,就给景泰兄一个官儿。偌大个齐宋,莫非朕还输不起了?何况景泰兄祖上乃是开国元帅,当年立下从龙之功,朕要封他,谁敢多言?”
  王茂行冷汗涔涔,低下脑袋,“若只是小官,便也罢,但盐使司都转运使一职乃是从三品,以臣愚见,此事还需待顾先生回来一同商议。”
  嘉庆帝忽而将手里象牙棋子往棋盘上狠狠一掷:
  “朕说了要封、要封!谁敢妄议!?”
  “皇上。”
  未待面如菜色的王茂行蹦出一个字,门口却已站了一人。
  来人红光满面,膀大腰圆,一圈络腮胡,黑眼仁极小,刷白的眼珠子,不消出汗,面上已是油亮。
  方才还凶戾的嘉庆帝倏地转为敬重,起身相迎:“常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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