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墙上,他的影子静静的。
  “怀瑾。”她床头放着一些他已经批过的公文,她随手拿来,打开翻着。
  “醒了?”他回身看了一眼,又垂首蘸墨。
  “今年冬天,过年的时候,我们偷跑到山下去逛灯会好不好?”
  他笑着,“做掌门的,带头往山下偷溜?”
  “好不好嘛。”
  他无可奈何地笑着,有点犹豫,将公文翻了一页。
  白糖喵呜一声蹿上了榻。她在梦里,竟然也不恼,“啧”了一声,“你家猫儿踩的你枕头,你管不管。”
  “随它吧。”
  她嘶了一声,“你这人。猫不守规矩,你不管,我不想守你们的规矩,你就不让。”
  披着衣服走下榻,从他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在他的砚台里蘸了墨。
  他倏地抬起头来,“做什么?别在我公文上画画——”
  她哼着小曲,大摇大摆趴回榻上,两条腿随性翘着,打开他的公文,照着白糖,两三笔就画成。
  画上,猫对着人翘尾巴,趾高气昂地伸出爪子来,要小鱼干。
  顾怀瑾气急:“又画!上次大会上,我将公文一打开,头有两个大,你怎么又——”
  她咯咯笑着,滚进锦被里去。
  那样的梦,比梦见自刎更可怕。
  后来,日子一天天在梦中过去,订婚的日子终于近了。
  她整日昏睡,所有的事情都由顾怀瑾一人操心,只有在她醒着的时候,问两句她的意见。
  她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说,能否简单些,她不喜欢麻烦。
  他心疼她这些日子昏睡不醒,默了一下。
  “好吧。如果皎皎想,那么,一切从简,免得你累。”
  她点头。
  顾怀瑾俯下身来抱她:“我想了想,虽然你的父母已去了,但该有的仪礼还是要有,免得日后有人说你身份不明,再轻看你。所以在山下,用了些人脉,找了个姓楚的富贵人家,对外就说,你是楚家的女儿。三书六礼,媒妁之言,一切仪礼都从他们那走。”
  “嗯。”
  “过几天,便纳征。下月初,便请期。纳征,你也不必操心。”
  “嗯。”
  他捧起她的脸,仔细看着,“怎么天天睡这么久。不舒服么?”
  她在他怀里,麻木眨眼。
  他不知怎么,忽然道:“皎皎,这几天,我觉得你好似正瞒着我,受什么苦。”
  她惊愕抬眼望着他。
  他清泉一样的眸子,倒映出她没有生气的脸,“你当真没有事情瞒着我么?”
  他疼惜担忧的眼睛,同梦里的他,重叠了。
  梦里,他漠然得可怕,简短地问:“所以,你原是个细作?”
  她不敢赌。
  她长睫垂下一瞬:“没有。”
  顾怀瑾知道,她又把他推开了。
  她忽然道:“顾怀瑾。”
  郑重其事的语气,他心下一凛。
  他吻了吻她的唇珠:“怎么?”
  “倘若我病死了,你怎么办?”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继续吻她:
  “不要说死。”
  她打开他的手:
  “如果我偏要说呢?”
  他阖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眼里水雾润泽,手捧起她的下巴,张口吻下来:
  “我们一起。”
  *
  临近纳征的日子,她愈发不敢清醒,每日在梦里沉浮。仿佛梦是她的厚厚的茧,她心甘情愿困在其中,期待着破出来的那天,就想开了,放下了,可
  以成蝶。
  顾怀瑾越发忙碌,请了屈术先生上来,替她把了脉,发觉她只是嗜睡,并没有添别的病症,便吩咐屈术先生替她调养身子,自己下朝瑶峰办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一件一件办好了。
  有一天,她难得清醒过来,流素在床榻旁一勺一勺喂她喝药,入口苦辣的药汤,她毫无知觉地喝下去,问了一句: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七月初七。”
  她睡得混沌,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什么日子。
  “夫人今日可要与少掌门同过乞巧节?”
  乞巧。
  她抓紧了衾被。如今订婚的仪礼一项一项过,连明月阁内的衾被都换成了并蒂莲纹的,两团胖胖的莲背对背靠着,连在一根纤长的茎上。
  她看着那莲花,不无恶意地,想将那两团莲球从中劈开。
  “那也得他回来。人不是不在么。”
  话音刚落,雕花木门被推开,顾怀瑾抬步跨入,进来便东张西望地寻她,见她刚醒,走来她床边。
  使了个眼色示意流素下去,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碗。
  “今日精神头好些了?”他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唇边。
  “嗯。”她不看他。
  “苦不苦?”
  “还好。”
  他笑:“你也真奇怪。从前,稍微磕一下碰一下,就眼泪汪汪的,可是现在,这么苦的东西,喝下去,竟然一声不吭。”
  她偏开头,不说话。
  她乖乖喝药,顾怀瑾欣慰得很,将最后一勺吹凉喂完了,搁下药碗,拿起果盘上的一颗荔枝,揪去了短梗,哧哧剥着皮。
  “聘金、喜饼和祭品之类都已经送去了楚家,这就算下完了聘礼。下一步,就要议定婚期了。”半透明的荔枝肉托在他掌中,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道:
  “皎皎,我们这就算已经订了婚。”
  她偏头看着窗外,一排仙鹤扑着翅膀隐入云中,忽然,其中一只僵了一瞬,直挺挺地坠入云深处。
  雾刀一阵阴笑,传入耳畔:“订婚了,就今晚。”
  那一瞬间,仿佛她的美梦成了真,梦里嚼着她骨头的恶鬼,终于在现实中盯准了她,吐着臭气,即便她醒来,也闻得到。
  她将荔枝核吐在他摊开的掌心里:“今天是乞巧。”
  “你身子若是好些,我带你下山过个节?”
  顾怀瑾眨眨眼,神色竟然有点调皮。
  她知道雾刀在听着。
  但是她道:“好啊。”
  雾刀:“下什么山,过什么节?节外生枝。你怕是真爱上他了吧,南琼霜?”
  “顾怀瑾。”她忽然道。
  “怎么?”
  他已经站起身去替她拿外衣,闻言回过身来。
  她一个字也没有,定定看了他许久。
  他一头雾水。
  半晌,她道:“阴阳钥究竟是谁拿的,细作找到了么?”
  “还没。”他拿了梳子过来,将外衣披到她肩上,熟稔无比地替她将长发细细通开:“经手公文的所有人,都押上了涟雷台受审,但现在,还没审出什么所以然。”
  “开了山内大会,长老们还有说……”他笑了一下,“算了,这些话,你没必要听。”
  “公文我也接触得到,我是不是也要上涟雷台?”她看着他。
  梳子在她长发中间,滞了一瞬。
  许久,“说什么呢。”他笑道,“不会。”
  但她已经轻易地解读了他那沉默。
  未必不会。
  假如他当真查出她什么来,他并不一定会保她。
  兄弟背离、夫妻反目、父母卖儿,这些年来,她已经亲眼见过不知凡几。
  何况,是为了他视作生命的天山。
  即便他爱她,即便她还没下手,即便倘若她在下手前坦白,或许他会原谅她。
  可是,倘若他知道,他对她全部的爱,都是她存心勾起来,蓄意骗到手的,往后余生,难道他们还能毫无嫌隙地过下去吗?
  聪明人,不做梦。
  她闭上眼睛,轻轻道:
  “下山吧。”
  “把我那紫棕色的木头耳坠拿来。”
  第94章
  顾怀瑾带她偷溜下山的路,是雾刀打算带她出山的那条路。
  路在含雪峰下,黄玫瑰花海的另一个方向。
  站在漆黑的山洞前,南琼霜的碎发被洞里幽森的冷风拂起来。
  顾怀瑾在她身侧:“很黑。我抱着你走?”
  她什么都还没干,已经没有力气,筋疲力竭地点点头。
  顾怀瑾将她抱在怀里。
  山洞里阴暗潮湿,黑暗黏稠地贴在皮肤上,冰进骨头。
  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愿多想,耳朵贴在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这条路,我幼时常走。那时候还淘气,爹爹看我很严,但我总有办法逃出去。”他笑,“但是,这里头的路太复杂,我小时候,会一路用匕首在岩壁上刮,刮出痕迹,免得回来迷路。”
  他把她抱到山壁旁,“你摸摸?”
  她如今对这些小事兴趣缺缺,依言摸了摸,果然指腹碰到几行刻出来的刀痕,“嗯。”
  “精神还是不大好?”
  “没有。”
  “你若是不大舒服,我们就回去。”
  她抓紧了他的衣袖:“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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