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开口,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夹杂着她更加熟悉的血腥气,扑在她鼻子底下。
他还在吐血啊。
她手指触了触他的唇——从前他的唇,很软,很润,很好亲,怎么几天就干裂成这个样子。
“你这几天怎么样?”
“一直在想你为什么冷落我。”
我是问你的心疾。
她垂下眼,食指曲起来,刮了刮他的下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有冷落你。”她想,她还是心软了,“是你自己没有来。”
“那天是你叫我走的。”
当然。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就敢说爱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张床榻睡觉。
他道:“你生气了吗?是不是最近一直在生气?为什么?”
“没有。”
“少敷衍我。每次你敷衍我的时候,眼睛就不看我,若无其事地往右下看。”
她惊愕抬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怎么连这个都观察?
“生什么气?”他伸出手,抚上她颊侧,爱怜地摸着她的脸,“同我说啊,为什么有话不肯同我说。我们不是夫妻吗?”
那两个字,她毕生不曾往自己身上套过,挑眉笑了。
“你说,我会改的。”他拥着她,明明比她高出许多,却弯着腰,依恋地贴在她身上,一边在她颈窝里深嗅着,“你哪里生气,我会听的,怎么因为这点事就放着我不理。”
她闭了闭眼。
方才心软,开了个坏头,就不该开。
他道:“这些天,我仔细想过了。是不是因为兰台太高,你说了不想去,我还拉你去,你不高兴?”
不是,哪有那么任性。
“还是,你怕高,我一直没发现,你觉得我对你不上心?”
……你这还叫不上心吗。
“还是,”搂着她的双臂骤然收紧,她仿佛被他绑住一般,动弹不得,“你觉得,我患得患失得太过分,整日磨你,你烦了?”
她拍拍他的背:“没有。”
“如果有,也没关系。”他抵着她的额头,手捧着她的脸,手指摸着她的眼睫,“我会改的。我可以忍的。我很会忍的。”
她的心仿佛被闷棍敲了下。
他此前,在慧德手底下吃过那么多苦,就是因为太能忍。
怎么现在,还把“能忍”两个字,当作长处,标榜起来了。
“傻子,不要对人说自己能忍。人家会欺负你的。”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些话,是在发什么蠢。
“你要是想,我能怎么办。”他叹息,“是皎皎,欺负就欺负吧。”
她喉咙仿佛被塞住了,手放在他胸前,抓得他衣服皱了。
很想抱他,很想把头搁在他肩上,想跟他抵着头相互依偎。
她发觉嘴唇哆嗦得厉害,下意识紧紧抿住了。
她闭上眼睛。
顾怀瑾一只手,在她背后,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缓缓拍着:
“有时候,觉得你胆子小。有时候,又发觉你很坚强。有时候,好似从未认识过你。有时候,却又好像已经认识多年了。”
“但是,不要因为坚强,就不依赖我。有什么事,你同我说,不要自己一个人挺着。”
“我与你一同面对,没有办法的事也会有办法,听话。”
有办法?
她很想哭,怎么又想哭了。雾刀是不是正在旁边?
她不该再见顾怀瑾了。根本——连见都不该再见。
“还有,同心结。”
她喉咙里如今有一种古怪的呜咽,强咽下去。
“嗯?”
“从前你答应给我做个同心结,什么时候给我。”
他阖着眼,语气轻得唯有两人听得见。
“是那个我做给李……”
腰上的手掐了她一下。
“早做好了,忘了给你。”她手指将他脸上沾着的一根猫毛捏下来,“栀子黄的。就在架子上。”
“嗯。”他吻了吻她的眼睫,意外吻落了她一颗泪。
“怎么哭了?”他垂眼,凑到她眼前,仔细看她。
那眼神,怜爱得叫她心酸。
她的眼泪成串滚落,不说话。
手放在他胸口,忽然,摸到了一根硬硬的、细细的绳。
她心里轰隆一声,发觉大难临头。
镇山玉牌。
第93章
那天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在顾怀瑾面前,她从前引以为傲的清醒和心狠,轻易就会不作数。
他两句话就会让她落泪。
偏偏他什么也不知情,每日在她耳边说爱。
她煎熬得无法忍受,又无法说狠话逼他离开——他如今不是能够被逼走的性子,她越冷言以待,他越不肯松手,只会适得其反。
她无法,只得趁他不注意,自己偷用些常备着的蒙汗药,整日如死人般昏睡。
睡过去,就好了。日子就过得快,也不必再见面。
顾怀瑾在梦外头,过得怎么样,她不知道。
但她在梦里过得很好。
有时候,是梦见些前尘往事。大姐肩上的血将衣裳整个染红了,眼里光芒灼灼,告诉她,活下去。
或者,是二哥,空洞的眼睛,头歪下来垂在肩上,几乎是一个勾股形,流着血的口,一开一合,对她说,活下去。
有时候,又是岁安,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若无其事地将夜行服穿上了,扣着扣子:“咦?你来得太早了吧?你来这边干什么?回去回去!”
有时候,是在往生门她的寮舍内。小小的她,坐在木头凳子上,太瘦,骨头硌得自己生疼,她抱着自己膝盖,拿一把往生门内发下来的匕首,在抽屉最深处的角落,一笔一划地刻。
逃。
逃。逃走。逃出去。离开这
里。
不要在这里了。不要杀人。
要自由,要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
从心自在,自由来去。
还有些时候,她会梦见从前的自己。
那时候,她杀了人还会心虚,彻夜彻夜地睡不着觉,梦见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还会痛哭。
她有一个本子,仔仔细细记下每一个她不愿杀但不得不杀的名字,希望以后可以还。
后来,她渐渐健忘,渐渐拿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
她所痛恨过的,不知不觉成了她的一部分。
那个本子,若要写,其实早写得完,但未待写完,已被她丢了。
她与从前不同了,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样子。
所以,就算想金盆洗手,也是枉然。
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在梦与现实的夹缝里,会很高兴。
高兴她不可动摇,高兴她坚不可摧,高兴她没有被情爱所骗。
但有时候,也会做些不知所谓的梦。
她在梦里反复地杀顾怀瑾。
有时,是她一剑刺穿了他的心口,他口里淌出黏稠的血来,错愕用手掌接着,狐疑地抬眼看她。
有时,是她刚握紧了剑柄,忽然身子一歪,接着,什么东西嗤地一声从她身体里拔出去,整个胸口濡湿温热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看他,月色底下,他冷笑:
“你不是也早想杀我吗?”
有时,她附在顾怀瑾耳侧,流着眼泪,道出实情。
顾怀瑾安静听她絮絮讲了许多,最后听完时,只有一句话:
“所以,你原是个细作?”
然后,雾刀一支冷箭射穿她心口,她呕着血,看着他用那样的神色看她,连眼泪都没有。
那样的眼神,即便是在梦里,也会叫她发抖。
如果,他会用那种眼神看她。
那还不如杀了他。
还有时,她剑已经出鞘,顾怀瑾如鹿一般无辜且迷茫,见她抽出了剑,还不知道躲,无可奈何朝她伸出手:“剑也能玩?再伤着自己。别闹,给我。”
她看着他的脸,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剑搁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抹。
有时,是用剑。
有时,是从兰阁高台上,跳下去。
每当这时,即便用了蒙汗药,人也惊醒了,醒来就见到他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
他坐在床边,对她而言,如今,是噩梦。
她闭上眼睛,又昏睡过去。
朦朦胧胧间,顾怀瑾抚摸着她的发:“怎么要么生病,要么昏睡。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就开始流眼泪。”
他用衣袖,将她蓄在眼窝和鼻梁间的泪泊蘸去。
她怕他温柔,怕得要命,钻回沉沉的梦里。
还有时,会做一些更可怕的梦。
梦里,仿佛是暮雪院他的房间内,他们已经成了婚,顾怀瑾做了掌门,雕窗上贴着的囍字仍未揭下,她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躺在他的榻上。
夜里,万籁俱寂,她被月亮爬上山巅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
顾怀瑾顾虑她正睡着,只点了一支纤细的蜡烛,伏在书案前,批着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