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她凑上去一看,尽是祝人平安顺遂之语,偶尔还有求阖山大考顺利的。
她默了一瞬,拿起香桌上被人胡乱搁在桌上的毛笔,拿了一块祈福牌,写:
顾怀瑾,心想事成、婚姻美满、一生平安。
又拿了一块,又写了一遍:
顾怀瑾,一生平安。
她含着泪,将两块牌子系在树上,手指抖得厉害,系了半天。
最后,望见了香桌上的签筒,拿在手里仔细看。
据说,法门寺的灵签玄得厉害,连几个月后抓阄的结果都算得出。
大殿里轰然一声巨响,天花板塌下一块,雕刻富丽的房梁砸在一座金佛上,佛首咣当一声,燃着火滚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南琼霜笑了一声。
很难解释,或许因为她是一个早晚要去地狱的人,她乐于见佛和菩萨自顾不暇,悲悯地、虚伪地、安静地绝望,在业火里燃烧扭曲。
很危险,她明白。但是佛的死,她爱看。
她抬步进去,再度步入大殿内,拎着裙摆,朝那佛首上踢了一脚。
佛首微微摇动,又停留在原地。
她笑了一下。
她这种人,即便拜佛,佛又如何容她?
这时才发现,方才一不小心,将那签筒带了进来。
灵签原本便应跪在佛前,闭目祈愿后摇出,如今刚好在殿里,她走至方才的拜垫前,懒得下跪,不顾周围熊熊烈火,闭目求签。
问,她此后的人生。
火烧得耳畔一阵呼呼作响,空气扭曲升腾,即便不碰到任何燃着的东西,皮肤上的汗毛都已经快被燎燃。
越是末日一般,她越心安。
摇签摇了三百下,唰唰唰声不绝,终于,哒一声,一只木签,落在地上。
殿外忽然劈了一声暴烈的惊雷,震得金佛都嗡嗡发颤,她回身看了一眼窗外,乌云中间仿佛被撕扯开一道白花花的大口子,鸡蛋大的雨点,重重从天上摔下来。
她没理,垂眸。
一瞬间,暴雨瓢泼,电闪雷鸣,仿佛天神震怒。
她愣在原地。
一瞬一瞬惨白的雷闪,映亮那支木签上的字。
——半劫缘。
她的心咯噔一下。
“皎皎。”
她浑身僵硬不能动,置身烈火之中,如坠冰窟。
“皎皎!”身后人再唤。
她简直不能呼吸,喉头哽了一下,喉咙深处“咕”一声。
浑身无
法控制地,打起了寒颤。
那支木签轻轻坠下,她仿佛浑身丝线被抽去了的木偶,七零八落,零碎着倒地。
顾怀瑾用轻功跃过地上那燃成一个火团的佛首,奔到她身旁,伸出双手,将她安稳接住,搂在怀里。
将她的脸摆过来看着他,仍是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模样,只是神魂俱碎、泪流满面。
他心里仿佛被绞碎一般,伸出手,轻轻将她腮侧的泪拭去:“别怕,皎皎。”
低低道:“我来了。我带你走。”
南琼霜仰在他怀里,浑身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热,神经狂跳,肌肉抽搐,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清,连他近在咫尺的面孔,都看不清。
佛殿的天花板,是模糊的靛蓝色。
三十六座金佛,如今是三十五座了,巨大的,安静的,面目模糊、居高临下地,无声审着她。
这些佛,怎么这个眼神。
她懂了。
——她本就该有这一天,躲是躲不过去的。
命该如此。
她的泪静静流下,顾怀瑾也落了泪,贴着她的额头,“我们先出去。”
那个声音,鬼魅一般在她耳畔笑起来:
“南琼霜,还没死啊?”
顾怀瑾的怀抱,倒是依旧令人心安。
她闭上眼睛,头仰在他臂弯里。
命运——命运的倒错。
不该相爱的人相爱,不该再见的人再见。
不想留下的被人留下,没想过走的不得不走。
顾怀瑾浑然不知,抱着她跃出了佛寺,见她泪落如雨,还以为是害怕,或是想他。
第83章
那场大火,原本该是这场死局唯一的生机。
那场大火,最终没有烧起来。
那支半劫缘签落地以后,山上下了三年内最大的一场暴雨,不仅浇灭了九曜逆轮引发的山火,还差点引发山洪。
顾怀瑾整日为了这场雨忙得不可开交,将全山人都聚集在了地势高的地方。
暮雪院乃是山上众院落中地势最高的,他便将院门打开,容了许多弟子在此住下。
院子里支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帐子,住了几十号人,俱是男弟子,南琼霜几乎被困在了屋里,无法出来。
一旦出屋,几十个人就是上百只眼睛,齐齐盯着她。
不过,山上所有人,如今都怕她。
有一回,她兴致来了,想去小厨房熬一碗桂花酒酿冰奶。结果出了房门,满院或坐或立自在待着的人,齐刷刷站起来行礼。她眼前骤然升起一堵堵白墙,再扫了一圈,尽是众人垂首行礼的漆黑的束发,满院肃穆寂静。
她一时简直尴尬至极,脚刚跨过门槛,就原样收了回来。
后来,夜里,顾怀瑾来她房里同她说话,她同他说了这回事。
顾怀瑾沉默了片刻:“前些日子,你出了事,我情绪不大好。”
南琼霜哑然失笑:“就连其他长老的入室大弟子,见了我,如今都点头哈腰的。你到底都干什么了?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叫不过是?”提起那一段日子,他语气就不大好。
南琼霜笑着摇头,不说了。
“皎皎,我问你,我去漱玉斋那天,你当真不在那堵墙后?”他坐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我当真不在。”她轻轻道,如今外面那么多外人,她说话小心得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掉下瀑布之后在林子里迷了路,不知道怎么走的,走到了法门寺。但到了法门寺还是不知如何回来,于是才去拜佛。”
顾怀瑾理着她的鬓发,安静听着。
“你当真没有去师姐的漱玉斋?”
“我到她那去干嘛?那支珠花是她给的,送行宴她给我安排了一个掉碴的碗,我掉下地宫那回,你要救我,她气得要死。我到她那去,还有命回来吗?”
烛火跳动,映亮顾怀瑾半边脸。
如今,他不似初见时那样温润了,神色里时时带着点沉厉,垂眸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吓人。
她去抚他的脸:“还好吗,怀瑾?”
他闭上眼睛蹭了蹭她的手掌,像小动物顺从地撒娇,仍是不说话。
这些日子,他逐渐有点生人勿近,只在她面前百依百顺,其余长老见了他,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他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还没有好。
她道:“好啦。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把她拥进怀里,烛火里环过她的肩,头埋进她颈窝,深深嗅着。
她脖子上的汗毛竖起一些:“你别……”
最近,他总是这样,像人类喜欢猫儿,于是带点疼爱、带点作弄地,从头嗅到尾。
一嗅,她就痒。
屋里点着灯,从外头是看得到剪影的,她身上痒得受不住,推开他,“走开。外面那么多人……你少胡闹。”
最近,因为外头看着的眼睛太多,他已经从她房里搬了出去,只有夜深时来找她说会话。
原本,那些日子,以为她死了,他吓得六神无主,连觉也睡不了。
好不容易将人找了回来,又满院子的外人,连说句话的自由都没有。
他低低道:“等山洪退去,我们马上上朝瑶峰。”
“我可以先去吗?”她摸着他的脸,“这里全都是男人。一个个见了我,行礼行得跟割过了的庄稼一样,我不自在。”
“你要习惯,皎皎。”他蹭着她的手掌,喟叹,“不行礼,就会害你。我如今算是品出来了。”
“脾气太好,就不受人敬重。坐在这个位子上,务必恩威并施。一味仁善,只会害了自己。”他叹,“倘若我最开始就不容衡黄撒野,你根本不会遇到这种事。”
她眨眨眼,刮刮他的眼睫:“好啦。”
他揉揉她的唇,如今外面人太多,他连吻也不敢,声音很疲乏,“我本想对衡山下战书的。不过现在又是山洪,又是九曜逆轮……”
“现在不能开战。”这话应由她来说。
“但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他笑了,如今他笑也不再温和,“我会逼衡黄上山。皎皎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
“我处置?”她愣了,“那是衡掌门的独女,我又能怎样?”
“‘能怎样?’”他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她是衡青南的独女,你是我的妻。”
烛火里,她眼睫颤了一下,去摸他柔软的唇。
他闭上眼睛,握住她的手,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