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南琼霜不耐道,“所以,你究竟是想下山呢,还是想在这里,不顾火烧屁股,先把事情搞清楚?”
李玄白半信半疑,将外衣穿好。
食指朝她一指,“倘若骗我,我要你好看。”
南琼霜连眼也没眨:“从宋瑶洁的漱玉斋走,近一些,不然会路过九曜逆轮。”
说着,给他草草画了一张地图。
画完,本着诚实守信的原则,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朝他摊开。
李玄白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从兜里掏出一只青玉般的阴阳钥。
两厢握手,和平交换。
南琼霜转身就要走。
李玄白忽然将她叫住:“等等。”
“怎么?”
“就这么分别了,你一点也没有舍不得?”
她笑,“你有吗?”
李玄白:“有啊。”
南琼霜:“你说爱我,没有一点心虚?”
李玄白:“有啊。”
南琼霜摇摇头,笑了一声,“那你对我,有没有一点愧疚?”
李玄白:“也有啊。”
南琼霜止住了话,仔细看他半晌。
他一贯玩世不恭,这时竟然认真,不似作假。
李玄白倏地抓住她肩膀,手指在她下巴上刮了一下:
“来见我吧。”
她抬起眼来,见他那一双桀骜又漂亮的狐狸眼里,映着她的脸孔,看着她,也只看着她:
“下山之后,来见我。我想见你。”
说完,不等她回答,在她手里塞了一枚玉佩,拍拍她的肩:
“拿上那支弄山月,和这块玉佩。”
他蹬上窗棂——凌绝阁这地势,不论怎样都要使轻功,从门走,从窗走,根本没分别。
回身一笑,“到洛京来。这两件信物在此,无人敢拦。”
他轻佻笑了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外头刮起了暴雨前猛烈的冷风,吹得他那鲜艳的小耳坠不断摇晃,他头也不回地,跃上悬崖,消失了。
南琼霜在原地,轻轻出了口气。
将熟人一个个送下山,多少心里百感交集。
不过,没有容她感慨的空隙。
她拿着另一半阴阳钥,匆匆赶到九曜逆轮前。
幸好,李玄白废话不多,九曜逆轮前的树林,还没有烧得进不去。
她将那半只阴阳钥放入另一半凹槽,钥匙自动陷进去,旋转半寸,咔哒一声。
地底下传来一阵戛然而止的机关急刹声,嚓嚓作响,刺痛耳膜。
周围巨树的发光纹路,渐渐熄灭了。
她确认了一下机关确实已经关了,将那两枚阴阳钥,一同拿了出来,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九曜逆轮,一旦打开,便是放火烧山。不是关闭了,山火就会熄灭的。
但是,她也只能帮顾怀瑾到这里了。
她的犹豫和担忧,私心和牵挂,本已经是错误,并不该有,不能再多了。
最后去给他送一次阴阳钥,他们这一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山长水远,永不相见。
到了暮雪院内,果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山上已经烧起来了。顾怀瑾再牵挂她,也不可能放着山火不管,想必现在不是在开会,就是在九曜逆轮前。
院子里的侍仆,也不会失了火还留在房中,眼下,大概都聚在山门前,等待门禁打开吧。
没有人,她才轻松。
她径直进了顾怀瑾的房间。
他的房间却冷清又空荡,榻上的床单,铺得连一丝褶皱都无,平平的一片。
她一愣,走去桌前,才发现桌上亦是空空荡荡,连他常用的毛笔、砚台、印泥都不在,手指碰了一下,指腹略有一些灰。
她这时才明白了什么,转头,匆匆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推开,她看着房内,苍白着一张脸,闭了闭眼。
果然。
他的毛笔、砚台、印泥,他轮换着系的玉带,他睡惯的枕头,睡前总会翻一下的佛经,还有批公文批久了,便在颈椎上敲一会的香锤,全在她房间里。
她生死未卜、音信全无的这些日子,他都在她房间里。
在她这里做什么?睹物思人吗?
人既然不在,不在就是不在,何不换个环境,放过自己,何必这样画地为牢、自我折磨呢?
顾怀瑾,他当真是常常钻牛角尖。
她缓缓走到桌前,将椅子拉出来,最后坐在窗子底下,看了一圈院子。
落花时节两人下过棋的石桌,错落的石灯,她捧着山楂冰圆子坐过的矮矮的石阶,春天山风一吹,满院飞花飘雪似的落,落在他房间前的石阶上,每天阿松都要扫一圈。
后来,花落尽了,树木枝叶越发苍翠,
他搬进她房间里来,夜里常常伏案批公文,没空与她说话。她就自己躺在榻上,看窗外树影轻轻摇动,他的背影,一头缎子似的发,偶尔偏过头,轮廓俊雅得不似凡人。
那时候,月色打湿山风,清冽微凉,他垂首不时将公文翻一页,于是她就困了,陷在衾被里入睡。
此后,那种日子,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是好事。
她站起身来,将椅子复又推回桌下,垂睫缓了一下呼吸。
将那两半阴阳钥,齐齐整整地,摆在桌子中间。
顾怀瑾,这么多年以来,我得到过许多迷恋。
但只在你这,得到了尊重和珍爱。
谢谢你。
所以,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忽然又想起,他那时,呕着血,说要她报个平安。
她想了一会,抬眼一看,远些地方已经又腾起了乌黑的浓烟。
她垂下眼睫,将耳朵下的小白耳坠摘了一只,搁在桌子上。
然后,关上门,转身离开。
怀瑾,不要怪我心狠。
我们生离,才没有死别。
下山的路,她依旧避开常有人走的山径,贴着河流走。
其实也不必。眼下,山上已经没有人了,从她在的地方,可以听见下面嘈杂的人声,大约是已经全疏散去了山脚。
她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这种时候,谁也不会留在山上,她不可能撞见顾怀瑾,更不可能遇见雾刀。
走着走着,竟然看见了一座山寺。那山寺烧得不算轻,但还不算面目全非,站在门外远远往里一望,三十六座金佛背后是滔天火海,中间一个朱红色的拜垫。
不时有烧裂了的瓦片碎块滚落下来,带着一点橙色的火舌,在裂开的青石板砖上,气息奄奄地燃着。
她抬头望了一眼牌匾。
法门寺。
从前她同顾怀瑾朝夕相处时,日夜闲聊,那时他提过一嘴,说山上有八十八寺,其中最灵验、香火最旺的,当属这法门寺。若是赶上弟子们暑休,门槛都要被踏破,香炉前摩肩接踵,连插三根香的地方都寻不到。
这样的寺庙,竟也有自生自灭、自身难保的一天。
她不信神佛,但因刀尖上行走,偶尔也昧着良心求神拜佛。
机会难得,还是踏了进去。
烈火熊熊燃着,整座大殿里,热浪滚滚灼人,离烧着的地方远远站着,人也烧得浑身发烫。
她抬步缓入大殿,站在从前金碧辉煌、如今红焰四起的殿内,三十六座高及天花板的金身佛像将她重重围绕,她站在正中,众目交汇,不知是拜佛,还是受审。
她望着那正中最庄严、最高大、最慈悲的金佛,抬眼一哂。
不是佛吗?
怎么业火缠身,束手无策,仿佛身在阿鼻地狱。
她讥诮笑着,理好裙摆,在那朱红的拜垫上,缓缓跪下。
双手合十。
从前,她确实做过许多错事,是个恶人。
但是,如今她有了别的生路,此后不会了。
过往的事,做过就是做过,她不强求神佛宽宥,不论什么报应,她一人担下。
只是……
只是听说,这世上有碧波万顷的大洋、一望无际的大漠、处处金玉的招摇山,还有锣鼓喧天的庙会、华灯如海的花灯节。
或许,她也有这个机会,不被人跟踪、不被人监视,不去想如何布局英雄救美,也不必谋划什么众人之中一眼万年,只是单纯地,轻松地,过个节。
穿普通的衣服,买两个铜板的糖画,看随便哪的烟花,或者不看也成,什么都不干也成。
这就可以了,她要的不多。
至于她欠下的一切,等她阳寿尽了,她会还的。到了阿鼻地狱里,她连吭都不会吭一声。
只是在这之前。
求佛,宽容我些日子。
她将心愿许完,垂着眼,站起了身。
巨大的佛低眉看着她,似乎怜悯,似乎漠然。
她耸耸肩,又看见门口香桌旁,散了一地的祈福牌,全是空的,没来得及写字。
佛寺外的一棵古树,树干、枝条被人缀了满满当当的红色木牌,枝条都被压得低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