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顾怀瑾站起了身,捏着那枚小棋子,缓缓走到那幅观音像前。
  “皎皎。”
  南琼霜心里一颤,闭了闭眼。
  “你在这里吗?”
  他垂着眼:“如果你在,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皎皎。”他摸着那幅画,仔仔细细摩挲着画后面的墙缝,果然摸到了那扇石门。
  他将手搁在石门上,仿佛那样,能同她十指相扣似的。
  “我很想你。这些日子,心里太急,蚰蜒蛊的毒又复发了。”他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额头贴在石门上,一片冰凉,“似乎心脏也不大好。屈术先生来看过,说这样下去,以后是长久的心疾。”
  南琼霜靠在石门上,深深呼吸。
  “皎皎,为什么不肯见我?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如果上次我说那些话……你不愿意,我们可以不做的。”
  跟那些话有什么关系,傻子。
  “我知道,你一向不大喜欢我。跟你说这些,也没有别的,不过要劝你,不要学我,受了伤须得处理,不必为了避我不见,拖着自己的伤。”
  “从那瀑布上跳下去,伤得如何?怎样侥幸活下来的?有没有遇见山上野兽?自己在山上过了多少天?有没有害怕?我那晚,梦见你落入水中,筋疲力竭,一旁来了浮木,都没力气攀了,吓得要命……”
  他怎么会知道。
  “棋盘上是两人对弈,佛经也是两人对坐着放的,书页和棋子都有些你的气息,我知道你在这里。”
  “皎皎……”他叹息着,声音隔着石门,闷闷地传过来,仿佛从前她梦魇,顾怀瑾隔着梦境唤她那般,遥远,但是想救她。
  她怎么会得救得了。
  “皎皎,你真的不喜欢我,我可以放手。下山也可以,不服忘忧散也可以。”他额头贴在石门上,像从前他们夜里抵着额头熟睡一般,“如果你真的不愿……”
  他忽然呕了一声,噗的一大口,什么东西,溅在墙上。
  南琼霜惶然从小孔看出去,耳朵里雾刀咯咯地笑:“蠢吧,这男的。”
  顾怀瑾咬着拳头,将涌上来的血沫硬咽下去,唇边鲜血拉出一条直线,挂在下巴上。
  “如果你真的不愿……至少也给我,报个平安吧。”
  南琼霜几乎站不稳,靠着肮脏的密室墙缓缓滑着蹲下去,脑子里嗡嗡作响。
  雾刀大笑着,恶鬼一般。
  他不明白,她下山,他们永远不再见,他才能得救。
  他们两、个,都能得救。
  如果他能明白,多好。
  南琼霜抱着头,黑暗里,也不知道自己跟黑暗还有没有分界,似乎身上已经被黑暗吞没同化,她找不到通往光明的路,再不愿,也已经是黑暗本身。
  顾怀瑾说完,默了片刻,转身出去。
  宋瑶洁战战兢兢跪在正房外,听见开门声,将头更低了些。
  顾怀瑾:“这些日子,劳烦师姐替她治伤。”
  宋瑶洁惊恐抬头,他知道了她在这,但没有逼她出来?
  “衡山派太过放肆,这次我绝不会轻饶了那衡黄。不过,胆敢如此猖狂,乃是因为慧德的缘故。”
  “因而,先从山内大清洗开始。”
  他抬步,白衣从门槛上拂过,仰头望着月亮:
  “明日,我会召开山内大会,将慧德此前所做所为,桩桩件件,清晰列明。查明他这些年与衡山派的往来,这些年的营私结党、徇私枉法,提送大会受审。定罪之后,该送哪个牢,送哪个牢。”
  “至于衡山派,会以杀害少掌门之妻之罪,下战书。还望师姐明日将慧德请出来。”
  宋瑶洁一时失了声音。
  从前,这种时候,她非声嘶力竭大骂他不可,如今,竟然是连出声都不敢。
  他走出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身道,“对了,师姐。”
  月色底下,宋瑶洁跪在地上仰望他,他逆着光,一身白衣罩在阴影里,仿佛一身玄色:
  “这种季节,她夜里也会冷。”
  “给她多盖一条被子吧。”
  那天夜里,南琼霜做了一个梦。
  入夜,星星挂在天边,她不知从多高的地方跌进林子里,砸得枝条叶子七零八落,她周身是乱七八糟的枝叶,被荆棘枝条刮得遍体鳞伤。
  奄奄一息喘着气,进气少,出气多。
  骨头断了,但是不痛,喉咙里滚烫的腥甜的东西控制不住地上涌,她唇一张,哇的一声,衣领兜着一大泡血,缓缓洇开。
  大概是要死了吧。
  山风吹过,树枝上黄色的迎春花,迎着星星,微微拂动。
  她没有眼泪,闭上眼睛。
  忽然却感觉,有人从她身下的枝叶里伸出胳膊拥抱她,两只胳膊从她腋下穿过,在她胸口合握,压着她的肩,把她按进怀里。
  宽阔的怀抱。宽阔的、熟悉的、安稳的、温暖的、安全的,怀抱。
  顾怀瑾的下巴,磨蹭着她发顶,声音哄孩子一样:
  “皎皎,别担心,等我一会。”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仓惶大睁开眼睛,入目,不是暮雪院内她的白莲纹床帐,是漱玉斋内的素色帷帐。
  她坐起身来。
  “不会把我留在这里?”
  留在哪。天山,还是往生门。
  我是不能留在天山上的。
  至于往生门。你会帮我……摆脱往生门?
  只要我摆脱雾刀,从出山密道离山,就能摆脱往生门。
  往生门的势力,你不清楚,我如何能把你拖下水。
  她缓缓地捂住脸,身上冷得厉害。
  宋瑶洁这时连门也没敲,推门进来:
  “我今日就会开启九曜逆轮。”
  南琼霜怔了一瞬,忽然听见外头轰隆一声雷鸣。风过,吹得树叶哗啦一片,从宋瑶洁身后敞开的门往外看去,天色阴沉得可怕,仿佛穹顶快掉下来了似的。
  “今天?”她的伤确实已可以勉强离山,但最好还是修养些日子。不过,若九曜逆轮开启,她最好即刻离山。
  她喃喃道,“快下雨了。”
  “没办法。”宋瑶洁道,“昨夜,顾怀瑾说了要查慧德,要请他出关。我等不了了,必须马上下山。至于烧不烧得起来,听天由命吧。”
  南琼霜
  默然。
  从理智来讲,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
  立即下手,以免夜长梦多。
  她道:“那你去吧。”
  宋瑶洁:“我们同去。打开九曜逆轮之后,我不可能再折返回来问你路,或者给你送钥匙。”
  同宋瑶洁讨要阴阳钥,只是她留的后手。
  她拿不准是否会一直不被雾刀发现,因而做两手准备。伤养好后,没被发现就下山,被发现就拿阴阳钥。
  如今,雾刀却一直没有寻到她。
  阴阳钥是没有必要了。
  她会直接下山。
  她缓缓披好了外衣,坐在妆镜前梳头发:“好,等我片刻。”
  宋瑶洁匆匆出门:“我去收拾行囊,你也快些。”
  妆镜里的人,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她记得,她刚要上天山那时,坐在烛火里,沾沾自喜地同雾刀显摆七乌香木做的密齿梳,说自己十拿九稳。
  她倒也确实是十拿九稳,这话没什么错。
  可是,如今,镜子里的人,眼尾带一点儿红,眼神也不似从前锋锐清冷了。
  带了些水色。
  她没想到,一个顾怀瑾,会动摇她这许多。
  为什么?因为他待她好吗?因为她从未被人珍视过?
  可是,你想想啊,顾怀瑾甚至不知道世上有南琼霜。
  南琼霜看着宋瑶洁给她备的木梳,浅浅笑了。
  这是最好的结局吧。
  她走,他活,他们再也不见。
  只是,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保和堂外的回廊里,她拿李玄白逗他。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不该那样欺负他。
  她忽然想起来昨夜,顾怀瑾呕在那幅观音像上的一口血,隔着石门,仿佛烫在她身上。
  她逼他太过,把好好的人折磨坏了。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好人。
  明知道她可能是细作、还用回元丹来救她,因为当时还不深的爱、就肯破山规相救,为她生挨了七十鞭、却连一个爱字也不敢吐的人。
  她把他逼得生了病。
  唯一一个心疼她、珍爱她、会不顾代价救她于水火的人,她竟然这样对他。
  她落下两颗泪来。
  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会好好想想对他说什么。
  或许要告诉他,好好爱自己。
  爱自己。
  南琼霜生来就懂的道理,顾怀瑾至今不懂。
  她将那木梳轻轻放下,给自己别了一支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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