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那样繁眩多变、诡谲异密的飞珠,一时连李玄白也吃不消,六颗本命珠尽数出袖,护在身侧,与来敌敲得叮当作响。
  台上,剑气凛然,剑光削晃,珠子飞得仿佛一巢马蜂,只见踪迹,不见本体。
  南琼霜在台下,摸着自己光滑的指甲,心下稍安。
  顾怀瑾又有了战意了。方才,他那般黯然神伤,几乎已经要缴械投降,却不知为何,又忽然燃起了斗志。
  他想赢是好的。李玄白今日带了那蛊虫来,是根本没打算放过他。
  他那样性格,她了解,即便嘴上说着想杀李玄白,可是未必真的会杀。
  但李玄白说要杀,那就是一定会真的杀。
  战局已到了最关键要紧处,两方的剑几乎不曾歇息一刻,黑与白的本命珠在空中混战,飞窜的破风声,坐在观武台上,都令人胆寒。
  她转头问伊海川:“你觉得谁会赢?”
  伊海川:“我心里自然是偏向大师兄的。大师兄不仅天资卓绝,练得也踏实刻苦,虽则这一个月来暂时放了,难免手生,但毕竟还有此前的底子在。何况玄白师兄也不过大比前辛苦练了一阵,要我说,双方差得并不悬殊。”
  “只是……”
  她挑起眉,“只是?”
  伊海川迟疑道,“大师兄素来求稳,凡事爱留许多后手。只是今日,到了这地步,仍有两颗珠子藏于袖中,不曾调动。如要我来看,多少有些留得太晚了。或许这是大师兄的战术。”
  南琼霜仔细往台上看去,凝神分辨半晌,最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她不曾练过天山驭珠之术,连观战也不得方法,便是想数珠子的数量,那些珠子纷飞得也太快了些,她数不清楚。
  伊海川忽然惊道:“楚姑娘!”
  她愕然抬起眼来。
  鼻尖之前,不知何时,悬了一颗圆滚滚的、墨一般的珠子。
  中间实、边缘虚,浮在空中,虚的部分刚好透出对面群山轮廓,日头底下,映着晃眼的光。
  光滑的表面,几乎映出了她的脸孔。
  ……什么东西,怎么在这?
  周遭忽然一阵潮水般的惊慌恐惧之声,挤在她身边的观战弟子霎时尖叫起来,推搡着退避。
  伊海川不知横了什么东西在她身前,但也是徒劳无功,那颗将她脸孔映成鱼眼畸变的小珠子,无声朝她面中扑来,静得堂而皇之。
  她睫毛颤了两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戒指中的蛛罗丝一秒呼之欲出。
  再下一秒,却又堪堪止住。
  这样多的人,她是躲,还是不躲?
  硬扛?
  电光石火间,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破风钻来,日光将那小珠子映成五彩斑斓的白。
  “当”,一声。
  那墨色的小珠子骤然被弹开,流星一般被打回台上,双方在空中搓出一点火星,飘落下来。
  饶是南琼霜,也是心有余悸。
  抬头,顾怀瑾那颗本命珠已经去奔赴下一个使命,划着弧线,归入他掌心。
  她坐在观武台上,一时发起抖来。
  伊海川冷汗湿透了后背:“楚姑娘,可有受伤?”
  她平缓着呼吸,摇头:“无妨,不必担心。”
  说着不必担心,可是方才有多险,她自己最知道。
  极乐堂中的人,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副好容貌。倘若被那样的流珠直击了面中,她这张脸,今日非毁了不可。
  胆敢拿本命珠朝她脸上比划,李玄白,今日找死?!
  台上,顾怀瑾一道掌风悍然劈来,轰得李玄白所有的本命珠都在空中后退数寸。
  “你他妈疯了,胆敢动她?!”
  李玄白认识顾怀瑾已经十数年有余,从未听他吐过一个脏字,听了这话,一时爽快。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只要一跟她扯上关系——”忽然手指一动,牵出两片薄刃,浮在空中,骤然朝面前人急刺过去,“——你就出纰漏。”
  话音刚落,顾怀瑾咬牙闷哼一声。
  两片薄刃霎时染了血,日头底下映着晃眼的光,浮在空中,回了李玄白身侧。
  李玄白拈来那两片刀刃,好整以暇地将上面嵌着的本命珠取了下来,刀刃扔到一旁,捏在指间,对着光照了照。
  “我又不会真的害她。你那么紧张干什么?”他慢条斯理地笑了,“你这能怪谁?”
  顾止捂着小臂,方才那两片飞刃,趁他不注意,割开了他的衣袖,伤及皮肉,如今白衣已经洇出一些红色的血来。
  皮肉伤倒是小事。
  不过——
  他伤口里,进了东西。
  活的,异物,他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铁青着脸,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金环,咬牙箍在小臂末端,调节收紧。
  李玄白一见那金环,登时笑了,“噢,今日是有备而来。是她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顾怀瑾:“你以为这么些年,你做过什么事,山内当真不清楚吗?”
  李玄白赞同颔首,两手一摊,“那么,感恩少掌门网开一面,给我也留了面子。”
  顾止冷哼一声。
  忽然,脸色痛苦万分,似乎站都站不稳,捂着小臂,缓缓地半跪在地。
  李玄白懒倦收剑入鞘,太阳将他影子映得斜而尖长,整个平坦空旷的比武台上,唯有他一人身影如一把直立的刀,无坚不摧,也无人镇得住。
  “对了,告诉你件事。”
  “她送我的那个同心结,我烧了。”
  “你猜怎么着?她不生气。”
  “而且,还要跟我下山。”
  “你若是——”
  话就停在这里,没有余下的字。
  李玄白仰着头,双眼涣散,缓缓栽倒下去。
  对面,顾怀瑾放开了自己手臂,太阳穴青筋暴突,人却冷静得可怕,面沉如水,站直起身。
  擂台边缘,周信嘘——地吹响了骨哨。
  观武台霎时一片掌声雷动,喝彩如潮。
  前头,太阳自山谷中升起,山影与日光将整个比武台割为两半,李玄白失神倒在泛蓝的阴影中。
  太阳光底下,顾怀瑾衣袍跃动着雪光,站在李玄白脚前,淡淡瞥了一眼,不置一词,转身离场。
  台上,李玄白一双眼渐渐恢复了清明,看见了头顶一片湛蓝的天。
  周遭一片喧哗欢呼声,他躺在地上,缓缓地想。
  妈的,竟然连顾怀瑾这小子,近来都学会了玩阴的。还跟他装上病了?
  他就说那蚰蜒蛊,怎么会发作得如此之快。
  要不是他反应快,今日怕是已经被他的珠子,凿穿了后脑。
  他气得笑了,想,这种阴招,是不是那个女人教会的?
  *
  观武台上。
  胜负已分,南琼霜答应过他看完了这一场便回去,于是站起了身。
  伊海川:“我送姑娘去卧龙寺。”
  南琼霜点头应允:“谢过伊师兄。”
  从观武台的台阶上一阶一阶下去,她垂头避过来往的人,忽然莫名感觉远处,有人在看她。
  她回身一望。
  看台上,众人之间,衡黄撑腮,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
  还惦记着她呢?这山上,不止男人抓了她不放,连女人也抓了
  她不放。
  有点意思。
  她不在乎,从容如常随在伊海川身侧,由着他将她领上一条水上回廊。
  山上天气变幻无常,方才比武台上还艳阳高照,这一会,竟然起了些山雾。白茫茫雾气贴着山体,不凑近看,简直看不出山岩嶙峋。
  水面上,雾气浩渺。木回廊表面凝了一层晶莹水珠,人步行其上,感觉鞋袜都快沾湿了,走上去,吱吱地响,滑得厉害。
  伊海川:“姑娘小心。”
  她双手交叠在小腹,长吸了一口气,“好。”
  伊海川不是善谈热络的性格,走在这样看不清前路的雾里,两人一时无话,她心里有些闷闷的,跳得厉害。
  一会的事,她想起来,便头痛。
  今日一天,顾怀瑾大致已经气得快吐血了。原本在观武台上去点个卯都依依不舍,牵着她的手在袖中摸了又摸,结果回来就见到她拿着支弄山月,跟李玄白在一起说笑。
  一起闹到菩提阁,以少掌门之位相要挟,才终于保下她。结果转头就听说,她要同李玄白一起下山了,他甚至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山上大比,她替李玄白指暗器,似乎还被他在台上看了个正着,也不知他在那样的战势里,究竟是如何百忙之中分神出来看她的。
  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患得患失的性子,她日日被锁在房里陪他的时候,多碰了那支弄山月一下,他都要心痛万分,磨着她问为什么。
  如今可倒好,在他的逆鳞上来了一整套葵花点穴手,又将人晾在一边,一整天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没有,逼得他站在擂台上连比也不想比,同她对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