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她沉吟着,给不出答案。
  去哪?她若是个能够自由来去的身份,倒还好了。
  薄金色的日光里,李玄白的发梢、衣领,剪裁利落的弟子衣和佩剑,俱刺上了一圈细细的金丝。
  山风穿堂而过,清甜甘冽,他碎发轻轻扬起,那颗红色的耳坠一点光芒闪烁,随风摇晃。
  他事不关己似的,撑腮道:“楚皎皎,老子喜欢你。”
  她侧首,直直望进他眼睛里去。
  对面人一双狐狸眼艳肆惊人,然而他自己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懒洋洋地,眨了一眨。
  他道:
  “我说,同我一起下山吧。”
  第53章
  顾止回到房内,吹熄了灯。
  然而,却未上榻,只是坐在桌前,黑暗里,缓缓揉着额心。
  今日一天,疲于应付。他这般人情世故应对自如的人,也觉得筋疲力尽。
  或许,是早上出山门时,就疲乏不已,心烦意乱,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他叹口气,自袖中缓缓摸出一个细而坚硬的东西,对着月光照了照。
  是她的簪子。
  她搬走了,那间房里再也没有人在花窗下休憩,一切空空如也,冷硬寂静,仿佛那个笑意盈盈的人从未来过。
  一点东西,也没有留给他。他将整间房里里外外寻了三遍,也就只找到这支簪子,和她一罐即将用尽了的口脂。
  他将那支簪子在唇上贴了贴,低低道,“皎皎。”
  黑暗里,他缓缓闭上眼睛。
  现在在做什么呢?跟李玄白在一起吗?
  把她送入凌绝阁,是为了使她免遭师叔的毒手。可是,或许是另一种羊入虎穴,也未可知。
  可是,也未必吧。
  他忽然睁开眼睛,出神抚摸着那冰凉的簪子。
  如果,她也喜欢李玄白,那就不算入了虎穴。
  那算他成人之美。
  他笑了一声,却发觉胸腔里头空空荡荡的,仿佛胸口漏了个洞,四面八方往里灌冷风。
  他缓缓地、无力地,捂住脸。
  真不明白,这些人,都喜欢那李玄白什么。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
  皎皎。再见到她,他会直接问。
  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或许她不会愿意,那也没关系,那样娇弱的人,只要拉住她,她就走不了。
  要把她拉到他身前,箍到他怀里,好好问问,凭什么。
  他想吃枣子,不能自己吃吗?何必用手拿着去喂他?
  成婚?李玄白素来是脑子有病,但她怎么也糊涂?狂妄之人,如何托付?
  还有那根箫。
  放在嘴上,吹得那样自如。他们是不是已经……
  是不是已经……
  胸口猛地绞痛一瞬,仿佛被人用钳子掐住一块心脏,又旋转着拧了半圈。
  痛得他几乎咳了起来。
  他咳得难以自控,仿佛是发了肺病的人,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非爆裂开来不可,连太阳穴都突突跳着,他简直怕下一秒头骨就崩碎了。
  不能再想了。再想,也只是折磨自己。
  再见面,他会问。
  不管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怕他也好,不怕也好。
  她答,他就放过她。
  不答,就抓住她问,什么方法都好,问到她答为止。
  但,如果她的回答,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不敢想。
  至于其他的,他笑了一下,这山上哪有什么公平之事?
  师叔把他打发到这来,强逼他跟母家的衡黄联姻。他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结果两边竟然一拍即合,直接越过了他,甚至都开始商议起了婚期。
  拿他当什么?谁在乎过他自己的意思?
  师叔竟也好意思罚他偏私。
  他垂下长睫,讥讽地冷笑一声。忽然竟想起李玄白那一句,“有什么不得不从的?被师父压成那个样子,不还是你自己选的?”
  其实,他说得对。
  是他自己选择了听从,他本也可以不听的。
  就像今日这般情况,他本不愿意,只是瞻前顾后、
  畏首畏尾,因着心里有愧,逼自己应下。
  可是真应下了,心里又恼,又悔,又不甘。心烦气躁地拉着脸离席,该得罪的人还是一样得罪了。
  最后憋着一肚子无名火,连撒都不知道去哪里撒。
  下次不如一口回绝。
  反正师叔也并不是什么秉公无私之人。反正大多数事情他仍是问心无愧。反正早得罪也是得罪,晚得罪也是得罪,不如一早讲得透彻些,至少落个夜晚安枕。
  他早已仁至义尽,忍得够了。
  想到这,他目光沉沉,将那银簪捏在指间,上了榻,摩挲着那支簪子睡了。
  第二日醒来,却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拉开门来,是昨日帮他铺床的阿度。见了他,吓得“啊呀”一声,“顾公子怎么脸色这样差?昨晚睡得不好?”
  他眼下挂着两团青黑的眼圈,不可置否,“什么事?”
  “天山上送来了急信。八百里加急。”
  他将信接过来打开。
  说是山上阴阳钥丢了,叫他回去处理。
  他道,“知道了,谢谢你。”
  师叔也当真是有趣,无事的时候,把人卖到山下伺候自己家外甥女,有事的时候,又一封信把人叫回来,给他忙前忙后。
  “衡掌门可起了?”他道,“山上有事召顾某回山,顾某先去道个别。另外,也有些话需与掌门说开。”
  *
  同衡掌门将一切清楚讲明,紧赶慢赶,傍晚,就到了天山脚下。
  站在山门底下,顾止屏息闭了闭眼,略微抚平了胸中燥气。
  守望塔里的门侯张信世代守门,顾止年少时经常下山,次次都要劳烦张信,加之他也不喜端架子,一来二去,也成了熟人。
  张信从塔底下探出个脑袋:“少掌门,今日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路上劳顿,没休息好?”
  他闭了闭眼,勉强笑道,“山上事多,睡不踏实。”
  “少掌门可要仔细身体才是!若是身子垮了,便是兜里有个金山银山,也不值当——”大力将门摇开。
  顾止揉了揉眉心,朝他客气颔首,步入了缓缓打开的巨门。
  巨门之内,许是他回来的太仓促,无人迎接。
  他暗自松了口气。
  一大早,已经有两茬人见了他便惊呼脸色不对。他脸色如今那么差吗?
  不过是昨晚,梦见了凌绝阁内,李玄白强迫她……接了个吻。
  他眼中戾气转了一瞬。
  阴阳钥的事,谁弄丢的,谁先处理吧。
  他倒是有些事,再等便心焦,非去看看不可。
  *
  凌绝阁内。
  窗户大开,凌绝阁乃是建在高崖之上,两面窗子一并打开,便穿堂风呼啸,简直要将人从房间里卷走。
  李玄白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练功,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百无聊赖地转着他那把象牙白玉扇玩。
  据说,洛京城中的舞姬,能将两柄比这大得多的扇子甩得圆面一般,两手抛起,交换接住,利落如落花流水。
  她转扇一周,哗地打开,往上一抛。
  忽然伸来一只手,山风携来两瓣花片,落在那人衣袖上,掌心向上,宽厚手掌将那扇子稳稳接住了。
  握在手里,阖扇。
  顺着衣袖看上去,饶是她也惊了一瞬,“公子……?”
  昨天才目送着离开的人,今日傍晚便在她床前负手而立,窗外日光斜照进来,将他长衣映上一层淡淡的跃动的金,他眉目疏离,冷淡颔首:
  “姑娘。”
  她错愕着,“公子不是昨日才离山吗?今日便回来了?”
  顾止:“有些急事。”
  有急事来寻我做什么?神出鬼没的,平白惹人惊讶。
  她眨眨眼,将扇打开了,有一搭没一搭摇着,“那公子来凌绝阁是……?”
  他忽然道,“怎么脸色这样白?他欺负你了?”
  “谁?”这话说得她一愣,俄而笑了,“不是,昨日……昨日长老叫我过去说话。”
  他眉头拧起,“师叔?”
  她点点头,作出一副柔弱又为难之色,“在长老那里喝了杯茶。回来以后……大概是身子不好,吐了两口血。”
  “吐血?!”他拨开挡在她面前的白扇,仔仔细细在她脸上惊慌打量了一圈,须臾垂眸,思量片刻,“皎皎,跟我走。”
  “去哪?”她心想,这人今天不大对劲。
  “回我那里。”牵着她的胳膊,回身欲走。
  “诶!”她抽回胳膊,拿着扇子在他手上敲了一下,“今晚我同李玄白说好了去玉环台上看星星哪。公子回吧。”
  他顿住脚步,沉默半晌,站在原地,只是呼吸轻轻。
  再抬眼看她的时候,那脸色简直如山巅冰雪,既无血色,也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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