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此事同老夫可不相干。”慧德啜了一口清茶,拈着杯盖刮着杯子边缘,刮得丝丝作响,“你小子不是练功去了?这么早便回来。究竟有没有仔细练?”
“练功?!师父还在这里同我讲练功?!”
慧德冷瞥他一眼。
李玄白一双眼睛几乎泛着薄血色的脆光:“师父为何要为难她?!她又犯了什么错?!”
慧德耷拉着眼皮吹了吹茶沫,不答。
南琼霜将新翻上来的血沫勉强吞咽下去,抬头望着他,泪滚下一颗,拍了拍他搂着她的手。
李玄白低下头来,她含着泪,神色却冷静莫测,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当即会意,抬头阴戾剜了上座人一眼,抱着她,站了起来,几步就走到了门口。
慧德坐在窗前,老得几乎根结盘错,背后天光将他脸上沟壑映得更深,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刺人。
他道:“玄白。你如今,是在怪师父吗?”
李玄白正欲跨过门槛的脚猛地停住。
片刻,他将脚收了回来,在门内稳稳站定。
慧德坐在珠帘内,从门口看去,侧着身子,看不清楚表情。
李玄白嗤笑一声,语调轻漫懒散:“……慧德老儿。”
慧德在罗汉床上端坐,闻言,竟然丝毫未动,手攥成拳搁在膝上,只有一双眼睛,瞪圆了,漆黑而不祥地窥过来。
李玄白却轻笑着,绑了绑略微松开的袖口,淡金色日光将他嚣张眉眼映得锐不可当,“敬你三分,少真拿自己当个东西了。”
又叹口气,“啊,我知道了,我的事情八成是只有顾清尧全知道吧。”懒洋洋耸肩,“那么,你等顾清尧出来问顾清尧吧。我只劝你一句——”
戾气横生:“老东西,忌惮着点。”
说完,看也未看慧德一眼,将一步路也走不了的人拦腰抱起,抬步跨出了菩提阁。
*
凌绝阁内。
南琼霜伏在榻边,长庚送上来一个铜盆,她在那盆里呕得昏天黑地。
尽是鲜血,几乎呕了一盆,整个凌绝阁内都泛着发腥的血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捂住胸口,长庚递来一盏温热的清茶,她草草漱了口,涮去满腔腥味,吐在那铜盆里。
终于,顺着气,面色苍白如纸,微微气喘着,靠在床头软枕上。
李玄白坐在她榻侧,递给她一张帕子,“吐干净了?”
她额上满是虚汗,眼前仍是一阵一阵的茫茫黑暗,连接帕子的力气都没有,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长庚端着铜盆出了阁,李玄白又往她身侧坐得近了些,拿着帕子,替她将额头和鼻梁的虚汗拭去了。
“你这人,到底用的什么损招,把你自己伤成这样?”
她仍在天旋地转,说不了话,乌紫的唇抖了抖。
忽然唇上抵了一个东西,她的两片唇瓣被顶得分开了,塞进来一个东西。
是荔枝。
李玄白坐在她身边,榻上放了一只小瓷盘,骨节分明的手一片一片将荔枝皮剥了,送入她口中。
她艰难咀嚼了两下,丝丝糖水冲淡了残余血气,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我早看出那茶水里有问题。但慧德逼我,我不得不喝,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先放了一点药。”
“……放了一点药?什么药?”
“断青,一种发作极快的毒,呕血不止,我原本是备着有其他用的。”
“所以?你自己给自己下了点断青,这药发作得比茶中的毒快,于是借着呕血,将胃里的茶水一并呕了出来?”
她又咳嗽起来,捂着唇,面容灰白如纸,点了点头,“断青的解药,我随身备着,所以不妨事。”
“‘不妨事’。”李玄白抱着肩膀,冷笑着重复了一声,“你倒心宽。”
垂下眸,又剥了一颗荔枝,往自己嘴里一丢,“也算你聪明,晓得临去之前叫长庚通知我来解围。不然,说不定人已经被慧德埋了,我要找你,得借条狗。”
她气得笑了一下,这是什么话?摇摇头,不想再说这些:“我问你,你今天做什么去了?”
“不是跟你说了?当然是练功。”
果然如此,她冷笑一下,看向窗外。
如今已经到了黄昏,从凌绝阁的窗户看出去,正是苍穹朗阔,云翳粼粼铺了满天,金色日轮掩在几缕云后,辉耀万顷。
她长出一口气,望着那落日道:“他跟我说你被抓了,说你去星辰阁偷了《天山心经》。”
“放屁。”李玄白嗤笑一声,又剥了一颗荔枝放在她嘴边,“那玩意有什么好稀罕的?给我我都不要。还大老远跑去偷?真是敝帚自珍,叫天山派自己留着吧。”
她默然不语,看了他半晌。
“怎么了?”他十分不耐。
这人,
绝不只是简单的细作。
甚至,他不是细作。掌门闭关,慧德便是山上最有分量之人,能为人所知的他肯定知晓,不能为人所知的他也不会一点不知晓,没有人会把虚张声势这一招用到慧德头上。
李玄白,一直以来如此横行跋扈,恐怕不止是因为受宠。
南琼霜只觉得连指尖都泛起凉意,心神不定地拢了拢五指。
当时,一时兴起招惹了李玄白,究竟是对是错?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开始烦躁起来。
她叹了口气:“他跟我说,你偷了《心经》,被抓了现行,人已经上了涟雷台了。但又说,已经查过了我,说我并没有嫌疑,因为有人瞧见我去了两仪阁。”
他垂眸,望着自己手掌,静静听着,不知在想什么。
“两仪阁,那是什么地方?”
他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抬起眼,“他说你去了两仪阁,你怎么说的?”
“我傻吗?”南琼霜嘲了一声,“山上人巴不得我有嫌疑,就是没有,也会说有。他岂会将我摘出来?摆明了的圈套,谁会往里跳。”
李玄白大笑起来,有些无奈,又叹服不已,一边摇头一边鼓掌,“也真是个聪明的。怪不得老子喜欢你。你可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琼霜洗耳恭听。
“山上的星辰阁,你听说过吧?星辰阁,有三种开启方式。”
他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种,便是化龙潭地宫底下藏着的星辰阁钥匙。”
“第二种,是山上可打开一切机关的镇山玉牌。”
“第三种,是慧德亲自保管的阴阳钥。”
“如今,化龙潭地宫那扇生门正在修缮当中,潭水尚未引回,因而无法保管那把钥匙。潭底的钥匙,如今正锁在星辰阁内。”
“镇山玉牌,原本应该是由那个姓顾的保管。但他下山去了,那样贵重的东西带下山并不方便,据说临下山前,他亲自将那玉牌,也锁进了星辰阁。”
“眼下,留在星辰阁外,能够开启星辰阁的,也就只有那一把阴阳钥。山上惯例,星辰阁钥匙唯由顾氏一脉保存,只是如今慧德暂行执掌全山之权,便为他专门打造了一把。然而顾氏又恐慧德存不轨之心,于是将钥匙一分为二,两半凑在一起,方可开启秘阁,是为‘阴阳二钥’。”
“所以?”她笑着接,“那阴阳钥保存在两仪阁内?”
李玄白打了个响指。
她再道,“你别告诉我,那阴阳钥丢了,现在正满山找去过两仪阁的人。”
李玄白笑了一瞬,又打了个响指,“真聪明,讲话真容易。所以说,我喜欢聪明人。”
“所以,”她道,“当时慧德非说我曾去过那两仪阁,倘若我应下,那这桩罪,不是我,也会扣在我头上。”
李玄白点头,“正解。”
她又问,“既然阴阳钥是一对钥匙,那是丢了一只,还是一双?”
李玄白将荔枝核吐出来,“当”一声扔进瓷盘里,“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瞧那老头的架势……”笑了一下,“不妙。”
“并且,还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他道,“那一双阴阳钥,并在一起,可开星辰阁;单独一把,便可开那日我指给你的九曜逆轮。那老头现在都急疯了。”
她笑道,“这样重要的钥匙丢了,你一点也无所谓?”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巴不得全山一把火烧了才好。”他摊开手。
南琼霜凉凉笑了一声,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慧德是当真不打算容我了,”她将长发捋到右胸,以靠得更自在一些,“我以后在山上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过。”
“怕什么?”李玄白又剥了颗荔枝,抵在她唇上,“你在山上最多也就只剩一个多月。”
她更加沉默。
“我说,一个月以后,你打算去哪?”
李玄白手肘支在膝上,坐在她床前,懒散支着腮。
窗外落日又往云海深处坠了些,余晖更盛,映进阁内,满室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