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趴在锦枕上,艰难道,“我今日不大方便,姑娘请回吧。”
话是要她走,可是月色下那双泛着水雾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带着一种哀惘的绝望,和几乎……卑微的,希冀。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他总同她眼神相对,有时候,看得她几乎都痛了起来。
她微微抽了口凉气,垂下眼睫,“听说公子不肯上药,阿松于是找了我来。”
他轻笑一声,马上明白了阿松的意思,微微摇头,“我就知道。姑娘胆子小,我本不愿姑娘知道的。”声音轻得几乎是哄小孩子,“害怕了吧?我没事。姑娘快回去睡吧。”
若不是顾怀瑾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她简直要笑出声来。没事?这也能叫没事?
她固执摇摇头,装着很担心似的,手指想去拂他尚且完好的皮肤,“这显然不是没事……”
话未说完,手腕竟被他握住了。
不想被她触碰。她的手指,甚至只是轻轻拂过他脊背的上空,酥麻就已经盖过了痛楚,比鞭伤还让他心焦。
“公子……”
他僵着脸色,一怔,愕然发现自己竟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慌忙松开了。
不能再看她,也不敢再看她。他今日本就伤得太重,晕头转向,正是最想她的时候。
再这么放纵下去,他不知要对她说什么不该说的。
于是将头扭开,朝向榻内。
却听榻侧的人竟然带了哭腔:“公子因我受伤,现在又不肯上药,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他如今最怕她落泪,慌忙又将头转了回来,伤重的人,竟然艰难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安慰好好的那个。想替她拭泪又不敢,手伸出去又缩回,无措了一阵,最终轻轻握住了她的胳膊,大拇指爱怜摩挲着:
“好了,皎皎,别哭……我真的没事。你回去睡一觉,第二日我就好了,听话。”
这时候又叫上皎皎了,他是当真拿她的眼泪没办法。
不过,他这一起身,被她看见了。
因着鞭伤,他眼下未着上衣。
镇山玉牌,就好好地挂在他胸口。
——原来在这。
第44章
只可惜,今日不是取玉牌的时机。
这么多年,她总结出来的生存法则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要么不取,要么一取便得手。
因此,在取玉牌之前,须得想好她的退路。
不过,看着他因她几颗眼泪就手足无措的样子,她也真有点意外。
平日里一贯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也是温和妥帖的人,怎么一到了她面前,就这般笨拙。
莫非尚未经历过人事?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南琼霜意味深长地笑了。
是吧。深山空谷孕育出来的高岭之花,鲜少下山同俗人接触,山上又都是男弟子,所以慧德才会要他下山相看。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她几乎有点想笑。
这么好玩的人,不妨逗逗他。
于是,眨着一双泪眼道,“什么呀,这么重的伤明日就能好,怎么可能。若要这么说,今晚我非留在公子房里,好好看看这伤怎么愈合不可。”
“留在……”他声音哽了一瞬,偏开头去,胸口深深起伏一下,“姑娘在说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笑问,“公子在想什么?”
榻内的人不说话了,只有胸口兀自起伏。
房内这样静,几乎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月色下,顾止深深地闭了闭眼,只是不去看她。
这时候,竟然想起了那个梦。
屋外一片水泽,水泽里一条人鱼,人鱼湿漉漉的……上了他的榻。
然后,玩弄他、引诱他、故意激怒他,把他逼到情欲业火里退无可退。
然后他……做了错事。
就在这张榻上。
他低低道,“没什么。楚姑娘快回去吧。”他真的不应再跟她同处一室了。如果她聪明些,也该离他远点。
“不行。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这样放着公子不管。”
她竟然还这样笃定。她知道她在给自己惹什么麻烦吗?
他摇头自嘲轻笑,忽然,唇边递过来一个东西。
一颗浑圆的、微微皱褶的、裹着晶莹糖液的蜜枣。
几根黏黏的糖丝,闪着光,连在她大拇指和食指之间。
他垂下眸,心里苦笑,她今天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赶也赶不走,还会用手拿着东西喂他?
不是同李玄白一同游山的时候了?不是同李玄白一同下山的时候了?也不是差点同李玄白……
差点同李玄白……
接吻。
想到这两个字,他几乎一时上不来气,像个行将窒息的人,胸口再怎么起伏,也还是觉得缺氧,几乎头晕目眩。
“公子怎么了?”怎么又偏开了头不看她?
顾止沉默良久。许久之后,终于开了口,声音如锈过一般嘶哑:“你今日和李玄白……”
末了,还是把后半段吞进了喉咙。
没名没分的人,连吃醋都没资格。
她其实是期待着他问,他问,她就可以反问他为什么问。他不问,她的计划反而落空了。
不想容这个大好的话题溜走,于是垂下头委屈道,“公子都要下山娶妻了……还说我。”
顾止顿时一怔,她竟然在意这件事?哑然失笑道,“那本就是敷衍师叔的。如今我在山上犯了错……”担心着她神色,把后半段咽下,“……不得不去罢了。去去便回,山上尚有一大堆要务呢。”
白天菩提阁内,她听闻他要下山相看,躲在李玄白身后,同他对视了一瞬。
那一瞬,他的心如被人一指点破了的湖面,涟漪阵阵。
不过,紧接着,就撞见了那李玄白几乎要吻她。
五根手指缓缓攥紧,攥得几乎有些痛。他知道,这件事,他不该问。但若不问,他是过不去了。
于是,旁敲侧击道,“姑娘很在意我下山相看?”
南琼霜心里道,把她要问的话
问了是吧。
不能答“否”,怕他断了心思;但,也不能回答“是”。
必须得让他明白,他们之间,谁是那个爱而不得、难以自控的猎人,谁是那个无可奈何、勉为其难的猎物。
记住,顾怀瑾。是你爱我,是你需要我,不是我需要你。
她不说话,只是似乎带点娇嗔、但仍是模棱两可的,把那颗蜜枣再度递到他唇边,“还说呢,听说公子受了那样重的罚,今天还没吃一点东西。”
顾止垂眸,盯着那颗直递到他眼前的蜜枣。一点点糖浆黏在她指纹细密的指腹上,或许甜的也不只是那颗枣。
她为什么不回答?
原因只会有一个。
他的心开始揪着痛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一句话说得不对,他这颗心脏就不听他的话。
别问了。还不够清楚吗?连她刚从地宫上来,伤还未好全,就又与李玄白同赴菩提阁。在师叔面前被他牵连了,竟也一丝未怨过,几乎同他……
几乎同他……
他平生第一次有点恨一个人。
李玄白,那般狂妄,他凭什么?!
他几乎有些发起抖来,“皎皎……”
那些日子,为了你担心得日日食不下咽,你却转头又同害了你的人重归于好。
这般待我,是否太过分了?
南琼霜忽然发觉他神色有些不大对劲,人细微地打着哆嗦,眼尾也忽然泛了些迷离红意,虽则是一句话未说,但人显然是强忍着。
她惊疑地唤,“公子……”
却见顾止一低头,含住了她指尖那颗蜜枣。
以及,她的指尖。
若有若无、状似无意、几乎带点恼恨地,将她的指尖,含了一瞬。
她的心脏突地一跳,愣了。
指尖温热又潮湿,这种触感,总是亲密极了的人,方会体味到的。可是,她简直是从未想过,那样克制又清冷的人,竟然会……
究竟是真的不小心?还是……
可是……他明明有一百种,只衔去那颗蜜枣的方法。
倘若他当真是有意如此……
只一瞬,顾止便退开,封了唇,偏开脸去。不知怎么,挨了七十鞭也不曾狼狈的人,眼里竟然混乱靡靡,仿佛刚经了一场隐秘的情事。
人愈发哆嗦起来,抖得几乎控制不住。
声音哑得吓人:“快走。”
南琼霜只是怔在原地,不敢相信。
那种眼神……
男人的那种眼神,她是见过的。
那是,动了情欲。
可是,“世上有明月,不问人间事。”
得了这两句诗的人,竟也会如普通男人一般,呼吸粗重着,想那些事吗?
那些,滚烫胶黏、连五脏六腑都烧化了、将两人重熔在一处的事?
对面的人向来太克己无私又高不可攀,即便经验丰富如她,一时也不能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