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南琼霜是个素来不觉得自己可怜的人。被下毒、被推下悬崖,也从未心疼过自己半分。
  所以,他的那些怜惜,她几乎从未动容。人不可能靠可怜打动一个不觉得自己可怜的人。
  但是现在,她也当真……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不是她受过多少伤、多少次命悬一线、被多少人追杀、麻痹自己杀过多少人。
  而是……
  天底下唯一一个或许真的在乎她、真的心疼她的人,如果她不想死,他就不能活。
  黑暗里,南琼霜缓缓地捂住了脸。
  命运啊,为何如此待我。
  第43章
  时值岁末,落雪纷纷,鞭炮齐鸣。
  街市灯火玲珑,大红灯笼一行行挂在檐下,白色碎雪自天上缓缓飘落下来,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顾止忽地肩上被人撞了下,不由回身看了一眼走过的人,忽然袖子又被人揪住了。
  “你看那个,”楚皎皎咬了一块糖葫芦,指着不远处一个小摊,“好像是在帮人画像诶。”
  “画像?”他抬头看了一眼,复又望着眼前人,细细的雪花落在她乌黑发间,他轻轻将雪都拂落了,又替她戴好斗篷兜帽。
  “不要,我喜欢雪。”她又将那兜帽扯下来。
  他叹息一声,“凉。”带点埋怨的,“不听话。”
  牵起她的手往那画像的老翁处走去,“皎皎想要画一幅?”
  她点点头,“想试试。”
  他有点拈酸似的道,“众人素来说我是山上第一丹青手,怎么不见你喜欢?”
  她语塞一瞬,弯着眼睛笑起来:“我什么不喜欢?”
  当然是不喜欢我。顾止沉默着垂下眼。
  这么久了,他仍是总觉得她并不喜欢他。
  至少,没有他那样喜欢。
  他默了片刻,有点酸涩,却也不知道如何同她生气,于是走快了几步,把她领到那老翁面前的小木凳旁。
  “老伯,可否帮……”他顿了片刻,“可否帮我妻子画幅小像?”
  她捏着糖葫芦棍的手滞了一瞬,抬起头来望着他。
  老翁笑起来,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仿佛年岁已久的古木,“两口子?新婚燕尔?”
  她脸腾地一下红了,竟然红得如裹了冰糖的山楂一般,悄悄伸出手来揪着他的衣摆,“瞎说什么呢。”
  他笑着挡在她身前,“马上订婚了。”
  “噢,马上订婚了。好,好。”老翁铺纸研墨,毛笔蘸了色彩,指间夹着毛笔拱手,“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她愣了一瞬,跟他对视一眼,羞赧又有点嗔怪地笑开了。
  小像画得很快,两三笔便画就了,然而确实是有几分神似。
  楚皎皎将那画像仔仔细细看过,“你还真别说——”
  忽然,糖葫芦金色的晶糖掉下来一块,砸在她手上,她垂眸衔去了。
  然而,手指仍是粘了些糖和口脂,再去拿画的时候,画的右边缘黏了一个微红的指印。
  她懊恼盯着那个指印半晌,显然是有点心烦:“刚画好的——”
  顾止是知道她喜洁成癖的毛病的,于是将画接过来,卷成一筒,收进自己袖中,“没事,我留着罢。改日再给皎皎画一幅。”
  她犹自站在原地,郁闷地将唇咬着。嫣红的唇,被白白的贝齿揪在齿间。
  怎么会这样软啊。
  他垂眸看着,心里道,好想亲。
  可是,人太多了。
  轻轻抬起她下巴,大拇指刮过她唇侧,在她唇瓣上爱昵揉了下,“怎么?我给你画就不喜欢?”
  “……没有。只是两三笔便画得神似,挺新鲜的。”
  他凉凉笑了声,“天天见我,我就不新鲜了?”顿了一下,好似无意地道,“那谁比较新鲜?”
  她哑然失笑,拨开他的手,自己走开了,“怎么天天缠着我问这些问题……”
  他不肯罢休,两步就追上了,抓着她手腕微微用力,“皎皎。谁比较新鲜?”欲盖弥彰似的道,“我不生气。”
  她走在前头,见他穷追不舍,回头笑了一下:“还用问?李玄白啊。”
  那个人名,顿时让他僵住了。
  楚皎皎回了身,依然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然而那面孔,带着一种凉薄的恶意和戏谑的耍弄,挑了挑眉:“我要和玄白公子下山了。公子不知道吗?”
  顾止一时竟然无法听懂,可是仍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
  “下山文牒不是你亲自签过的么?”忽而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横插进来,李玄白自然而然揽过了她的肩膀,“我们俩的。忘了?脑子不好了吧。”
  他仓惶道:“皎皎……等一下。我还有话……”
  她却和他那轻狂师弟一同转过了身,连一个怜悯的回眸都吝啬,人山人海中,毫不在乎地,遥遥朝他摆了摆手:“公子,送到这吧,就此别过。”
  忽而又不知身在何处。他趴在长凳上,行罚人的鞭子猎猎破风,头顶是艳烈的炎日,众人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他在中间,听见周围弟子交头接耳,俱是一些不敢当他面直说的话。
  神思已经混沌了,即便是后背,似乎也已经麻木。
  眼前一切事物的轮廓似乎都模糊旋幻起来,天又是地、昼又是夜,趴在长凳上、又似乎跌进深渊里,有人哀叹、有人惊惧、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心有余悸。
  但是,人群缓缓周转翻旋过一圈,头顶那唯一炽烈刺目的太阳,竟然恍惚变作了一盏温温的纸灯笼。那纸灯笼朦胧的光,映着一个托着腮拈着棋子的人。她将玉白的小棋子落在盘上,笑眼动人如两泓秋泉,对他道:
  “要我说,公子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若是没有公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忽然听见师叔的声音,沉迫威肃,在那高高的大殿里兀自回荡:
  “敢问少掌门,山规与她孰重?”
  他默了一瞬,天灵盖混沌一片,只能吐出一个字:
  “她。”
  *
  南琼霜蹙了蹙眉头,手上动作停了一瞬。
  他方才说话了?
  可是只有一个字节。
  究竟是说了话,还是痛得闷哼一声?
  她狐疑着看向榻上人。
  那趴卧在榻上的身影,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她垂下眼,缓缓打开手中的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的几颗阿胶蜜枣。
  这些蜜枣,乃是她方才从小厨房中拿出来的。
  听说这人,一天生生熬下七十鞭的重刑,又不知犯的什么毛病,
  竟然带伤先去无垢泉泡过一遭,方才回了屋。入了屋内,下人给备的饭食一筷未动,下人要帮忙上药也不许,直接上了榻休息,昏睡到现在。
  她心里微微冷笑,怎么一个个都是如她一般不要命的。
  不过。
  方才阿松曾说,为了救她,顾止用镇山玉牌打开了星辰阁。
  那么,紫睨就说的没错。
  镇山玉牌并不在星辰阁内。
  至于到底在哪,或许只有顾止本人知道。
  或者,更有可能的——他正随身带着。
  她垂下眸,长睫掩去眼里所有情绪,食指和拇指轻轻拈着一颗蜜枣,黏稠的糖液在指尖晶莹闪烁。
  那就方便多了。至少,她不需要再大费周章地潜入星辰阁。
  倘若那玉牌正在他身上,挂在他胸前……
  她在这里把他一剑刺死,然后逃下山,胜算有多大?
  恐怕不会很大,满山都是机关,又有封山门禁。
  她叹了口气,捏着那颗蜜枣,缓缓递到他紧闭的唇边。
  这么虚弱,不论如何,似乎该先让他吃点东西。不然,没等创口清理完毕,人怕是先死了。
  她倾下身,小心不要让自己的呼吸拂动他的眼睫,将他垂落在脸侧的长发,一点一点,拨到另一侧。
  然后,将他的脸,微微侧向她。
  他阖目睡着,一双羽扇般的长睫迷颓垂下,眉额鼻骨出尘矜雅,微弱的一呼一吸间,鼻梁额头的冷汗在月色下几乎一闪一闪。
  但是——晶莹剔透的,甚至不止是他那些因痛而难以自抑的汗珠,而是他整个人。
  她简直难以相信,竟然有人,在生挨了七十鞭之后,与狼狈肮脏四字全然不搭边,再强弩之末,也只是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凄然。
  当真是生得好看的一个男人。倘若命不好些,落入往生门,或许就是她同行。
  不过,落入往生门,与被往生门盯上,也不知哪个命更不好些。
  她微微一哂,一手捏着那颗蜜枣,一手过去,想掐住他的下巴。
  却在几乎碰到他的一刹那,那双长睫颤抖了两下,睁开了。
  她讪讪坐直身子,坐得离他远了些:“……公子。你醒了。”
  顾止睁开眼,望着她,一时眼里竟有些迷离。
  张开口,声音嘶哑:“皎……”后一个字便被他吞下去,再开口,“……楚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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