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南琼霜做过的事情,没有一件不认。
只是,为了赎身,做了那么多错事,总也以为至少、至少,这一辈子,能有几日好日子。能让她如常人一般,穿着普通的衣裳,光明正大地走在太阳下,从这个小贩手里买串糖葫芦,那个小贩手里买块麦芽糖。
可是,为什么,这么些年,不顾一切、歇斯底里地拼,竟然连个普通的生路,都没拼到。
她不能轻易死的,她死后要下油锅的。如果现在不活着出去,她这条孤魂世世轮回都再不可能得一天自由,她做了这么多、这么多错事,竟然最后——还是连一天自由,都没有拼到。
不甘心。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凭什么。
她还是想……活下去。
她睁开眼睛,神智烧得一塌糊涂,只是本能地、像一个已经入土却被毒咒唤醒的亡者一般,偏执、僵硬、宁死也不甘地,一步一步,向外跪爬去。
爬到……膝盖磨烂、手掌搓花、连指甲也掉秃。
也要爬。
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
第35章
再悠悠醒转过来时,她已经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不过,身上仍痛得厉害。她这残破身体,本就新伤旧伤无数,她又向来不是个矫情的人,身上从未完全大好过。
这时候,肉身的新仇旧账一同朝她找了上来。
好处是,至少,痛能证明她活着。
脑子里烧得如一团浆糊,她迟钝眨眨眼,心里悠悠想,这已经不知是关在这里的第几日了。
黑暗里,人格外没有时间观念。时光仿佛一根抻得奇长的筋,不管过了多久,都只是那样。
她在黑暗里,想翻个身。
却忽然感觉到扑面的呼吸。
她不怕鬼,当下就想到,这地上到处是倒塌破碎的泥像,她是不知道和什么东西四目相对了。
烦躁地想再翻身回去,才发现,竟然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没什么情绪,眼下什么心力也没了。
翻不过去就翻不过去,被断头贴着面也无所谓,她累了。
是啊,真的好累。
不会有人来救她了,要来,早就来了。
何况,根本也没有惦念她这条命的人。
这时候,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
顾止。
那般善良的人,听说了她被关在地宫里,会来救她吗?
也未必吧。
黑暗里,她混混沌沌地想,或许,那个顾怀瑾是有些爱她。
可是,爱是多么虚妄无力的东西。
但凡聪明,谁会指望情爱?
要救她,除非这潭下地宫,容易打开。
倘若要花大代价,大费周章……
她根本不抱那样的期待。
说到底,她讥诮地笑起来,说到底,穷途末路之时,竟然指望一个本该死在她手里的人来救她,也未免太厚颜无耻了。
不过,他倒确实……是个好人。
黑暗里,她在高烧的恍惚中朦朦胧胧地想,如果不是出身往生门,或许,她待他,会有一点,不一样。
*
召集天山全山长老,竟然只用了两天半。
诸位长老收到象征急上加急的飞鸽传书时,无不以为山中出了天大的急事。
等到紧赶慢赶回山,才发觉他们一贯稳重妥当的少掌门,将众人一封信全叫回来,仅仅是为了救关在化龙潭下的一个人。
一个与天山根本无关的外人,一个不通武功、病体支离、来历不明的人。
一个他近来屡次为之犯禁的女子。
顾止面色沉静如水,坦然又坦然地站在众长老目光交汇之处。
宋瑶洁简直不知他那份平静又理直气壮的笃定,究竟从何而来。
山上众长老的质问,他一一打着官腔回了过去。唯有被问到“为何非为此人强开化龙潭”时,他抿着唇,一个字也不往外吐露。
只是说,“楚姑娘本是山下一个普通人,不该卷入其中、遭此劫难,故欲打开藏龙池相救。”
已经隐退多年、本在不角山上逍遥快活、却被一封信叫回来,八十高龄用轻功一路蹦蹦跳跳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二长老燕南天,举着根小树枝般的拐杖,跟他吹胡子瞪眼睛:
“我们诸位听从少掌门号令,原是以为少掌门断事断得明白,若非出了大事,不会叫我们,方才大老远赶回来的!却不知竟是为了这档子事!”
“若说弟子误入机关,这种事情,每年没个上百也有几十次,何至于兴师动众、动用镇山玉牌!”
顾止安静由着人骂,一句反驳也没有,只是咬死了不肯不救。
双方相持了快五个时辰。最后长老们年岁已高,实在熬不过一个如日中天的青年人,又顾念他乃是闭关的顾掌门独子、山上快十年的少掌门,见他一意孤行执意如此、且此事虽然破戒,倒也未必伤害天山根本,也都身心俱疲,不愿再拦。
只是说,要寻个更说得出去的理由,以免山上众弟子不平。
慧德在殿上高位坐着,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倘若众长老们并无异议,此事可以定下。但是近来天山天气回暖,雪水融化,又兼已临雨季,藏龙池内恐怕水位不低,便是欲用镇山玉牌强开,恐怕也并不容易。”
顾止在大殿正中,声音平稳从容,“此事我已经想过。可从星辰阁操控山上机关,将化龙潭周边十七道机关打开,引水入周边四个小水泽,地宫便会露出,届时,就可以打开地宫救人。”
“抽干化龙潭的水……”燕南天闻言几乎是呆了一呆,紧接着小拐杖在空中划拉个不停,“骇人听闻!简直骇人听闻!暂且不说紫烟未散,强开星辰阁容易出人命,那化龙潭乃是风水宝地,位于龙脉龙眼之上,灵气聚集,潭中鱼不知何时就要化龙,你竟为了一个人,要将那水抽干!”
“救出人后,再将机关原样恢复,潭水会自然汇回,不会当真使灵潭干涸。”
“此事怎由你想当然!风水一旦破了,百年都未必可以恢复,你竟然——”
“晚辈请问,”大殿之中,顾止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脆温朗,“风水与人命孰重?”
山上的答案,自然是风水。
但这答案,自诩江湖正道的天山派,无人敢放到明面上来说。
燕南天一时止住了声音。
宋瑶洁气不过,厉声问,“山规与人命孰重?!”
顾止看着她,不躲也不避,坦荡地、一字一句道,“我说,人命。”
她一时气急。然而环视一圈,众长老也未有敢直言“山规重于人命”者,于是简直忍无可忍,翻着眼睛偏开头去。
慧德居高临下,手缓缓一挥,将二人的话打断了。
他道,“我倒是想问一句,少掌门。”
声音悠悠,回声阵阵:
“既然如此,山规与她孰重?”
大殿之内骤然静寂。站在众人诘问之中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人,一时竟然白着脸,只是沉默。
抖着嘴唇,只是沉着脸色,没吐出来半个字。
满殿长老环绕,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中间那个一意孤行的年
轻少掌门。
一阵风来,殿外落花缤纷如雨,卷上天边,在湛朗天色中哗啦啦散了。
半晌,他开了口。
不知道是说给殿上人,还是说给自己。
声音轻轻,道:“山规。”
*
陌生的木桌,桌上一本残破不堪的《山海经》,桌角摆着一瓶花。
正是黄昏,余晖从窗子里暖洋洋照进来。不是那种凄艳灼烈的余晖,是一种静静的、温暖的、安稳的晚照。
这是在做什么。
南琼霜错愕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光莹洁白。可是,她那一手染过的指甲去哪了。
门“砰”一声被人撞开,门板弹在墙上,来人在黄昏的逆光中闯了进来,气喘吁吁。
“姐姐。”岁安噔噔噔走来,木地板沉闷地响,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不由分说摆到她面前。
“药膳粥。补血、补气。”又转身端了一碗药汤子过来,“解毒。”
撂下两只碗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细碎发梢被逆光映成一团毛茸茸的金:
“全喝掉喔,过会我回来检查。”
南琼霜愣了一下,错愕看着面前人。
岁安小动物一样皱皱鼻子,指她一下:“再偷偷倒掉,你就完了。”
她眨眨眼:“安安……”
岁安疑惑回身。
“你……赎了身了?从将军那?”
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胡将军早被她杀了。
“……什么啊。”岁安怔愣一瞬,觉得她脑子有病似的,挠挠头,“什么赎身,什么将军。”
“你……”她斟酌着字句,“你从哪来?”
“我从哪来?”她纳闷,“姐,你发什么疯呢。我们出生就在这啊,什么叫‘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