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顾止不语,只是急急往前。
  “你这些日子,为了一个女人,犯了多少山规,你自己不晓得是吗,顾怀瑾?”宋瑶洁不依不饶,“身为一山少掌门,屡次以身犯禁,又是带上山,又是同住,又是回元丹,又是镇山玉牌!”
  “为了她,顶撞我,看李玄白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山上人怎么说你的,众弟子如何在背后议论你,难道大家顾忌你面子,不在你面前议论,你自己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顾止脸色发白,不论宋瑶洁如何连珠炮般言语淬毒,只是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顾怀瑾,说话!”拔剑出鞘,耐心耗尽。
  顾止停下脚步回身,那雪魄剑凌厉锋芒刚刚好顶住他咽喉,他垂眸,眼底映出一片剑光。
  “师姐,我有我的决断。”他连眼也没抬,神色不曾摇动半分,“此事我会同山内长□□同商议,召开山内大会,不劳烦师姐费心。”冷冷转身。
  宋瑶洁一时气急,抖着嘴唇,半天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半晌,疾步跟上去,“你如今是在拿少掌门架子压我是吗,顾怀瑾?你也晓得你是少掌门!这些年,你为了这个位子苦心经营,笼络人心,信誉威望积攒多年,到底容易与否,你自己最知道!难道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多年苦心尽数付诸东流?!”
  “便是你今日以少掌门之位力排众议,强压各位山内长老低头,经此一事,你在山内弟子中、在山内诸位长老心中,多年德望美名,尚能剩下几分,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他清楚。
  但这时候,再怎么权衡利弊,也还是只能想起那夜她撑舟来接他,灯火里她笑吟吟道,“倘若此事当真有错,错的……或许是山规。”
  “一切,但求问心不悔、问心无愧。”
  是的。
  不论旁人怎样说、旁人怎样看。一切,但求问心不悔、问心不愧。
  她可以喜欢李玄白,或许其他任何一个谁,没关系。
  但是,他不能失去她。
  顾止由着宋瑶洁骂,不还嘴也不理会,只是急急往菩提阁去。
  入了菩提阁,慧德师叔正在榻上支额读经。抬眼一看,他那一贯稳当妥帖的师侄急急进了门,甚至不及将那门前珠帘好好放下,一大把珠子噼里啪啦打在门框上。
  他从袅袅佛香里抬头,“这么急,何事?”
  “师叔,化龙潭下藏龙池内关了一个人。晚辈请求调动镇山玉牌,打开藏龙池。”
  慧德眉头缓缓皱了一下,“机关内关了一个人,是常有的事,何必动用镇山玉牌强开。”
  宋瑶洁见师叔意见也是如此,更加不平,偏过脸去。
  慧德一见两人神色,便知此事不小,坐直身子,掌中念珠一颗颗拨着,“关了什么人?”
  宋瑶洁抢道,“便是前些日子,他强带上山那个。”
  顾止回身瞥她一眼,不说话,垂首沉默。
  慧德撩起眼皮,长寿眉下一双小而锐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
  对宋瑶洁道,“你来说。”
  宋瑶洁将事情一五一十禀过,慧德倒是仍语气缓缓,“山上情况,怀瑾自然晓得。藏龙池乃是地下水,眼下入了春,山上冰川融化,正是地下水丰的时候。往年,便是要开藏龙池,也须得入秋以后。开了春,藏龙池是开不得。”
  “师叔,此事我已想过,若要开潭,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比入秋再开麻烦些。”
  慧德轻笑,“已经想过?”垂眸将经书又翻了一页,“罢。为何非要开潭?”
  顾止不语,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山上机关,开启容易,关闭难。年年有误入其中的弟子,但镇山玉牌绝不可能为了单独某个人频繁调动,几乎都是任其自生自灭了。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顾止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早就不忍,想废了这条见死不救的山规。
  只是,师叔待他如此严苛,他拼尽全力似乎也只有一个少掌门的空架子,有些时候,他没有那个勇气,开这个先河。
  近些年来,虽然山内逐渐赋了他实权,但此事早已是山内上百年的习惯,他也一直没有狠下心来,放血改革。
  直到,一个非救不可的人。
  不论如何不忍,也确实是,见死不救了。
  顾止捏拳,攥得掌心几乎掐出血痕,迟疑许久,给不出回答。
  香室内点燃的香燃尽了一截,扑落下来。
  半晌,他艰难道,“楚姑娘……不是这山上之人,只是无辜受灾。晚辈不忍无辜之人……”
  慧德含着笑,翻了一页,“其他死于机关中的弟子,莫非就不无辜了?”
  顾止又住了口,声音憋回喉咙里。
  慧德悠悠道,“怀瑾,何必如此惊慌。地宫内有暗门,若是个机灵些的,说不准,自己就出来了。”
  “那暗门……”顾止急道,“那暗道年久失修已经倒塌,上次开池,那暗门就已经封住了。藏龙池地宫内除了那扇走不通的暗门,别无他路,这些事情,师叔不是不知道!”
  慧德抬眼,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又看回手中书页。
  顾止自知失言,将头恭敬低下去。
  慧德叹了口气,“罢,我瞧着这情形,该劝的,瑶洁已全劝过了。那么,我也没什么多说的。”
  他看着经书,慢悠悠拨着念珠,“你也大了,少掌门的位子坐了多年,你有你的决断。我平日或许待你严苛些,但大事上,既然你意下如此,我也不强求。不过,”他声音平缓,“此事,须得按照山规,召开山内大会,全山长□□同决断,方可执行。明白吗?”
  宋瑶洁急道,“山内大会?眼下诸位长老闭关的闭关,下山的下山,隐退的隐退,竟要为了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召开山内大会?”
  顾止默然。
  慧德眼也不抬,“既然少掌门意下如此,那便如此吧。”戴着念珠的手一挥,“传令下去,请诸位长老出关回山。”
  *
  她不得不承认,当时掉进藏龙池内,是她估计得太乐观了。
  出不去了。
  或许是因为地底太过湿凉,又被地下暗河水冻了个透彻,她从那过往的梦中醒来,就发觉身上虽然冷得发抖,却烫得厉害,神智也黏糊糊的。
  饶是如此,依然强撑着,用最后一颗磷丸,找遍了地宫。
  最后,当真在那阎罗王脚底下的一块地砖下,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暗门。
  她狂喜着打开,一看,下面早已被封死。
  她不大通建筑之术,不过在门内也曾略有了解,知道这等密室中的逃生暗门,能有就已很不错,断断不会有第二道门。
  若要打开,或许只有地面上的人,从外打开了。
  她浑身湿透,早已筋疲力竭,烧得站也站不稳,再怎么嫌那落满了灰的地面,也无可奈何地软倒下去,躺在泥雕像的断肢残躯中间。
  躺倒在地上,黑暗里,后脑勺在一颗骨碌碌的头上硌了一下。她虚弱将那颗头推开些,望着贴面将她整个包裹住的混沌黑暗,自嘲一哂。
  哪里会有人救她。地面上的人,唯一与她并肩共苦的,就只有雾刀那个饭桶。
  雾刀是什么人,她不晓得?
  权衡利弊,他最先舍去的,就会是她。
  她有点苦涩地笑起来。人啊,相伴十三年,也是见死不救。
  不过,也是。
  倘若被关在地宫里的是雾刀,她也未必会救他。
  这些事情,她看得很开。因果报应,循环不爽,应该的。
  只是,也是万万没想到,早上才在井里瞧见了阿鼻地狱,晚上就头也不回地往地狱里狂奔了。她还以为,怎么着,还能有个几年呢。
  躺倒在地上,她望着黑暗里理应在那、却连轮廓也瞧不见的阎罗王。
  不甘心啊。
  就这么见了阎王,真是不甘心啊。
  忽然想起那天,她在琉璃瓦上午睡,岁安那个小丫头捧着本大书跳上来,神采奕奕地同她讲,什么招摇之山、金玉之山。
  是啊,金玉之山,她还不曾去瞧过。
  两行泪,从她眼角无声无
  息滑落下来,流进耳窝里。
  金玉之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当真金玉遍地吗?
  或许,会特别美吧。
  岁安没能帮她抱一块金子回来,她也没能帮岁安抱一块金子回来。
  岁安是等不到了,她也等不到了。
  黑暗里,她静静想,为了赎身,这辈子,她做过多少错事啊。
  不是不知道那是错事。只是那时,年纪太小,离了往生门就活不下去。
  而要在往生门内活下去,就只有做那些事。
  往生门内,路只有一条。要么走,要么死。
  一旦走上,就再无法回头。
  她是错得已太久,早已回不了头了。
  一直以来,是在造孽,她知道。但是没关系,是好是坏都她一力承担,该她去的地方,她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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