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顾止向来温润和善,此时竟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立在榻边,手横在泪水涟涟的南琼霜前。
  宽大袖摆垂下来,遮住了缩在后面的人。
  一个不由分说的保护姿态。
  他冷冷道,“师姐敢?”
  屋内侍奉众人见了顾止动怒,一时惊吓不已,全伏低了身子跪下,不敢抬头。
  宋瑶洁站在中央,一时也震动至极。
  顾止做少掌门七年,从未真正与谁红过脸,更未在明面上与哪一位起过争执。
  七年来,谁对谁错,该与不该,一概大度容下。
  连宋瑶洁也没想到,一贯好脾性的人,有朝一日,竟然当真会当众翻脸。
  而且是对她。
  这些日子,一反常态千万次,次次为的都是同一人。
  瞧着顾止那冷寒神色,宋瑶洁也不自觉软了话头,“颂梅呢?带上来,我亲自查验。”
  顾止甩袖,负手在背后,仍将南琼霜挡在自己身形以内,“将颂梅带上来。”
  回身,冷冷看了宋瑶洁一眼,道,“幸好人是死了,不然,确是有人该上涟雷台。”
  宋瑶洁退了半步,脸色一变再变。
  颂梅被仵作抬上来的时候,顾止将床帐解了,垂在榻前遮住南琼霜的眼睛,方才走到屋中央。
  “师姐欲验,倒别在我这屋内验,先草草略看一下。屋内有人受不住。”
  命令口气,毫不遮掩的偏袒。
  山内大师姐,几时被人命令过。
  宋瑶洁冷着一张脸,走到那覆着白布的人形面前,掀开了白布。
  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如今青白冷僵的脸。
  她一抖,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许久,再睁开眼时,眼里一丝强忍的哀痛。
  她将那白布又掀开一些,露出亡者的全貌。
  胸口三支箭,贯穿伤,箭箭直穿胸口。
  她又抖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细细去看那三支箭。
  看了片刻,道,“想问楚姑娘那支箭是射在何处?”
  “肩。”南琼霜在床帐内诺诺地答,“当时我与颂梅姑娘站在一处,我稍微离得远些。颂梅姑娘射在胸口,我射在肩上。”
  宋瑶洁:“我可否瞧瞧楚姑娘的伤处?”
  顾止又是一瞬犹豫,他如今甚至已经不再掩饰对宋瑶洁的不悦和怀疑。
  他拨开床帐,温声问,“皎皎,愿意吗?”
  “皎皎”?
  宋瑶洁心想,竟已经唤得这么亲热?!
  帐内人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宋瑶洁听着她哭腔,恨得几欲冲上来把她掐死。
  终于还是聪明忍住了,抬步越过顾止,撩开床帐,坐在榻侧。
  强忍着厌恶,拨开她领口,去查她肩头的箭伤。
  从受伤位置来看,箭距倒没有什么疑点。
  心里只是想着一件事。
  这般私密的,要拨开领口查验的位置,顾止竟也看过了吗?
  他竟然不嫌不厌?
  五指狠狠攥进掌心,宋瑶洁神色自若地出了床帐,又来观察颂梅的伤。
  “将楚姑娘身上取下的那支箭拿来。”
  阿良垫着一匹白帕子,将那锈迹斑斑的箭递了过去。
  山上机关许多已不知有多少年头,射出来的箭和暗器有时已腐锈不堪。
  宋瑶洁将那支箭捏在手中,细细地看,忽然眉头一展。
  她将箭比到颂梅青僵的尸首旁,长出一口气,道,“这箭不是同一年头的。你瞧。”
  顾止闻言走过去,接过了宋瑶洁手中的箭,拿在眼前细看。
  白帕子中的箭,尾羽是淡淡的灰,两三根毛黏成一簇。羽片似乎有些老旧,羽轴倒还留着些生生的白。
  颂梅身上的箭,尾羽竟全是墨一般的黑,羽轴已经发黄,羽片粘腻不堪。看上去,毛近乎稀疏。
  宋瑶洁:“楚姑娘身上的箭,比颂梅身上的箭新了许多。她那箭是自己射的。”
  床帐内,南琼霜手搁在膝盖上,缓缓攥紧衾被。
  这是自然。
  天山上的机关,有些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埋下的,或许是三百年前松月师祖命人修建的都未可知。
  但雾刀的箭,乃是往生门内按月派发的。
  何况,他们这些人用箭快,今天发下来,明天就没了,每月总要去藏刃司补好几次。
  雾刀是不可能有旧箭的。
  这个致命的纰漏,竟然到了呈在眼前的这一刻,方才惊觉。
  南琼霜闭了闭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床帐外,顾止摇摇头,“这话也是天方夜谭。何人所射?楚姑娘哪来的箭呢?人竟可以射了自己一箭?抑或楚姑娘自己将自己扎了个对穿?还是说,楚姑娘进山门那日,师姐在山门外候我,当时,不仅我没发觉有第四人入山,连师姐也没发觉?”
  宋瑶洁偏开头,被他这咄咄逼人的一连串质问又激了一层心火。
  顾止继续道,“楚姑娘体弱,连弓都未必拉得开。师姐是说,前些日子方失血昏迷三日的楚姑娘,竟然自己不知从何处寻到了一张弓,自己拉开,自己射穿自己胸口?”
  顾止怒极反笑,讽道,“师姐,这像话吗?”
  他一贯温厚,满屋人谁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也会唇枪舌剑,冷嘲计较,言辞锋利如刀。
  还是对他以礼相待了十年、处处尊敬有加的山内大师姐。
  众人甚至连抬头互换眼神都不敢,只是沉默着愈发低下头。
  顾止走过去,将那支箭轻轻搁在合了眼的颂梅身旁,道,“不过那三支箭是乌鸦尾羽,这一支出自灰鸽而已。”
  宋瑶洁站在原地,前词万语涌上心头,却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她竟然开始打起了哆嗦。
  的确。楚皎皎那支箭到底是新是旧,并不好说。但若非要说是支新箭,亟待解决的疑问就更多。
  甚至要怀疑到天山根本,山内门禁的问题。
  但若要说仅仅是鸟羽颜色的问题,事情就好解释得多了。
  宋瑶洁袖中的手缓缓攥紧,痛而又痛地皱起了眉。
  此事若当真要有个水落石出,就得惊动慧德师叔,遍查山防机关和山口门禁
  ,兴师动众不说,她也得跟着解释楚姑娘入山时,为何没察觉第四人跟踪。
  查下去,三年五年没个头,大家都闹不到什么好。
  宋瑶洁垂下眼,看着颂梅的脸,心里一阵绞痛。
  沉默了至少一刻钟,她抬起眼,道,“我同楚姑娘无冤无仇,并不会授意谁去对楚姑娘不利。少掌门若欲知其中因由,要待我先搜过颂梅的房间。”
  顾止明白,这已经是宋瑶洁的服软了。
  于是他负手,微一颔首,“劳烦师姐。”
  *
  搜查由宋瑶洁亲自督查,因此进行得很快,结案也很快。
  南琼霜晨起刚接过屈术新送来的长生草,雾气里用汤匙搅着,就听闻颂梅房间里搜了东西出来。
  据说,是一封亲笔遗书。说见一个身份不明毫无长处的女子被少掌门偏袒,心里不平已久,早已下决心某日杀之。
  最后特意言明,遗书是颂梅抱着死心而写,一人做事,一人承担,与大师姐毫无关系,恳请展信者不要连累他人。
  南琼霜听了,垂眸将药汤拨出一个浅浅的漩涡,热气迷蒙了眉眼。
  唇边勾起一丝极微的笑。
  这些人是不是全脑子不好的?这种东西也敢拿出来搪塞人。
  无怪颂梅愚钝,原来是从宋瑶洁自上而下一脉传下来的。
  顾止将那纸遗书折好,忽然瞥见她在看他,于是将那遗书递了过来。
  “想看看吗?”
  南琼霜没兴趣,左右不过是些虚的。
  她摇了摇头。
  那她……?顾止从圆凳上起身,走过来坐到她榻侧,温柔地候着她开口。
  她抬头,手很忐忑似的去揪他的袖角,眼里又蓄起了一点泪:
  “公子不生我的气了?”
  顾止错愕一瞬,哑然,“我何曾同姑娘生气?”
  她嘟囔着,不去看他,声音轻轻的,“公子曾想过这辈子再不同我见面了,别以为我看不出。”
  顾止沉默。
  他确实想过。
  那时他经宋瑶洁提醒,疑心她的身份,虽然心里仍挂念她,但细作之事关涉全山,他不敢赌。
  没有什么比门派更重要,一点点疑心,就足够他斩断此前的微弱妄想。
  不过,如今……
  几日前,她差点血尽而亡,都是因为他。
  如今,也是因为受了他的冷遇,心里不安,才出了暮雪院,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他视线落到她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那样纤细,他稍一用力就会掰折了。
  是他对不起她。
  他叹息道,“是我的不是,对不住。”
  她却摇了摇头,“公子,我想听的,并不是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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