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论怎么被他摇动,只是毫无一丝生气地委在他怀里,仿佛全身被线系着,却没有操纵者的木偶。
一双长睫下,血泪成行,泛滥成河。
雾刀急了,从护腕中取出一小根银针,在她人中一扎。
下一秒,她长吸了一口气,胸口像山丘般鼓起,忽地,睁开了眼。
瞪着天花板,气喘吁吁,眼角斑斑血痕。
雾刀:“喂,你怎么了?”
南琼霜犹自喘着,等到有了余裕想开口,发觉喉咙里干涩得仿佛拿钝刀子割,声音在嗓子里滚了半晌,道,“倒水。”
雾刀去桌旁倒了杯茶,端过来,“我这教引快混成你的侍仆了,还管倒水。”
她坐起来,接过了茶杯,双手捧着。
雾刀看着她的样子,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她现下,思绪很乱。
一种心有余悸而又强撑冷静的混乱情态。
他认识她十一年,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她是坠了崖都有余裕镇定的人。
绝不曾如此这般,心神不宁,摇荡不安。
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长靴吊儿郎当地踩上椅面,“哭什么,还哭呢?”
哭?
似乎确实感觉下巴上有东西一颗一颗滴落,南琼霜不明所以地拿手掌一接。
几颗圆圆的红色小玛瑙珠滴落下来,砸在掌心。
她了然:“不是血泪,是血。”
雾刀笑:“说大话,幼红春也够你喝一壶吧?”
她道:“不是幼红春。”闻了闻
掌中残血,“恐怕是因七乌香木的缘故。”
雾刀也一愣。
“七乌香木乃是剧毒,发作起来七窍流血。如今你这是……两窍,”一拍脑袋,了然道,“大约是泡在你那体香里,日夜熏浸,没用药也中了毒吧。现下大概还算轻的。”
南琼霜听着他那轻松口气,竟无端想起,顾止那一句“姑娘太不爱惜自己身子”。
她笑笑。
忽地,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崩断,她几乎听见“啪”一声响。
头痛欲裂。
痛得仿佛颅骨片片碎开,似乎有人拿一根长铁钉,一下一下从耳朵凿进她脑子。
她痛得呜咽,抱着头,痛苦地滚进被褥里。
雾刀凑过来,看热闹似的道,“对,七乌香木发作就是这般,剧痛无比。那东西的香气催情,但是伤人八百自损一千,早劝过你。”
她答不了话。剧痛来得太急,连她忍惯了痛的,一时都喘不匀气。
雾刀在一旁听着她痛喘,端着茶杯翘起了二郎腿,“喂,死不了吧?”
南琼霜脸埋在衾被里,将手掌咬出一个圆圆的咬痕,急喘几下,没好气道,“死不了。”
“那就行。”他优哉游哉地啜了一口茶,“挺好,又方便你去那小子面前装惨。不过就别问他要那舆图了,那个姓宋的昨天特意提醒过。啧,这茶冷了,昨儿的吧?”
南琼霜冷冷道,“没事了?”手往门外一指,“滚。”
“火气那么大呢。”雾刀念叨一句,茶杯往桌上一搁,转身隐入了黑暗。
人一走,屋内更加安静,脑中的剧痛像一把避无可避的锯子,当当正正在她颅骨中间嚓嚓嚓地磨。
血从眼眶里不受控制地奔流下来,流过脸颊,蓄进耳朵又凝固,渐渐地,连虫鸣和夜风都听不到了。
她不知道在平硬的木榻上受了多久的折磨,只知道再被模糊的声音惊醒时,耳朵里灌满了血,她已经听不清其余人说话。
天光大亮了,三四个人探着头看她,在她薄红的视野里,俱是面目模糊的人。
痛得仿佛有人从她鼻孔插进两根筷子,在她脑子里搅,她竭力伸出手抓住面前一个丫鬟的衣袖,“顾公子……求顾公子救我……”
那小丫头被她一抓,惊骇得几乎要跳上房顶。
足见她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怖。
她痛得仿佛快要失去神智,但在这时候,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她如今这幅样子,卖惨不成,反倒吓着了他,从此以后避着她怎么办?
那她的任务可就做不成了。
绝不。
昼夜不停地用七乌香木,大费周折地上山,正面受了一口幼红春,不是为了因为今天这一点血、一点痛,就停在这一步的。
她不可能停在这一步。
于是,竟然竭尽全力拼命坐了起来,要拨开眼前人,跑去妆镜前自照。
一坐起来,头仿佛有千钧重。
结果,一下子翻下床去,因她现在样子太过可怕,围在床前的人都不敢靠近,她像一只中了箭气息奄奄的飞禽,直接栽到地上。
这一摔,摔得她神智只是更清明。
死?两窍流血而已,她用七乌香木已久,多少有些耐性,她势必挺得过去。
她不会死。绝不会。
既然死不了。
该办的事,就必须得办。
她喘息思索的时刻,其余人终于从她惊坐起身的惊吓里缓了过来,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她,将她抬回床上去。
一个显然年纪小,未见过事的小丫鬟大哭,“找少掌门,快找少掌门,就说楚姑娘不行啦!”
此时再不需演,她已经是自然地汗湿全身,气若游丝。
却听旁边的侍仆道,“不行,找屈术先生!今日少掌门刚刚吩咐过,此后楚姑娘的事交由屈术先生一手处理,他再不过问!”
“这都要出人命啦,留芳!少掌门怎么也得来看一眼,血流成这样,若是人死在少掌门院内……”
“不行!”那侍仆斩钉截铁,“少掌门今早下的死命令,楚姑娘之事不论大小,再不需通报他,此后,少掌门一概不会干涉!”
……话竟然都已紧逼到这份上了,就因为宋瑶洁的两句话。
她明明都已经顺利成那个样子,月夜落花泛舟,他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那样明显的心动,竟然只因为宋瑶洁的两句话,整个的回心转意。
她痛极,于是伸出手狠咬了一口,黏腻的汗,入口苦咸。
务必想想办法,处理一下这个宋瑶洁。
小丫鬟不忍,执意要侍仆去寻顾止,那侍仆和小丫鬟掰扯了几轮,“我说了,今日少掌门脱不开身!玄白师兄今日出关,少掌门这会正在师兄的出关宴上,走不开!”
向一旁瑟缩在角落的一个胖胖侍仆踢了一脚,“去寻屈术先生!”
屈术有个屁用?
小病不需治,大病不必治,她要的是顾止。
她艰难支起身子,拼尽全力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精准地抓住了那个胆小又心善的小丫鬟。
她道:“不必治了……我的身子,我清楚。”
在小丫鬟恐慌万分的目光里,她垂着泪,万分不甘、万分心碎、万分痛悲似的,轻声道:
“好姑娘,我不行了。”
“求你替我去寻顾公子。就说我,临去之前,有些话说。”
第12章
说完,力竭栽倒,像个全身丝线被陡然剪断,散架了的木偶娃娃。
那小丫鬟见状,小心翼翼打量了那盛气凌人的侍仆几眼,心一横,终是一转身跑了出去。
南琼霜的声音已经仿佛锈住一般喑哑:“诸位,事已至此,奴也不期盼什么大夫,但求各自散了吧,容我些清净。”
她在床上躺着,原本就身形纤弱,现下像一只被一剑穿心的鹤,一呼一吸都发抖。
其余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是一样的慌乱无措,那拿事的侍仆道:“我去寻屈术先生,姑娘等我。”便下去了。
其余人也就下去,房间里复又清静起来。
趁着这无人的空当,她勉强支起身子下床,一步一栽、踉踉跄跄地,走去妆镜前。
一看,方知为何将其余人吓成那个样子。
满面殷红,血顺着颊侧流进耳朵后干涸,脸上形成几道诡异凄厉的血痕。她又一身白裙——顾止素来爱白,眼下白衣更是不可直视,一塌糊涂。
最可怖的,是她那一双原本秋水粼粼的眸子。
现下竟然连眼白都是血红,活像怨念极深前来索命的厉鬼。
看得她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竟然变成这副模样了,幸好她自己起来看了一看。
这幅样子,不可能会有谁心动。
若是被顾止瞧见,她失血而死都算好的,就怕死又死不成,任务又再难推进。
她想再站起来,却一时无论如何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地,爬去屋角,强撑着屋角桌子,站起来。
屋角放着一个用来盥洗的铁盆。
她舀着水,细细地将血迹揉去了,一张脸重又变为素白,可是眼底竟然仍是一片血红。
洗不掉。甚至在洗的时候,眼底又出了血,将一张脸又染红了。
她撑在妆镜前,想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
不行。
于是干脆回了床上,用手将新落的血拭去,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