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此刻雨势渐小,天却仍是黑沉沉的。
远处隐隐响起马蹄声与车轴滚动声,俄延半晌,朱岳与任玄捧着几.把油纸伞过来,顺带向农户要了一张厚实的软毯,两件紧实的蓑衣,忙不迭喊:“大当家,走吧!”
江修始终坐在徐怀霜身侧守着,闻言便起身,接过朱岳递来的软毯裹住徐怀霜,捞过她的腿弯将人抱进怀里,乜了乌风一眼,“滚过来给老子撑伞!”
徐柏舟接过蓑衣匆匆赶去,“要不还是我来抱......”
“小徐大人这时候不计较男女大防了?”江修蓦然打断他,稳步迈出山洞,头也不回一下,“你是她的兄长,也要避一避,再说了,你身上的袍子都在滴水,怎好抱她?”
徐柏舟紧紧跟着,匪夷所思:“既论男女大防,你也是男人!”
江修:“我不一样。”
辗转绕了泥泞的山路才见到那辆马车,江修将徐怀霜抱进马车。
因是临时向农户借来的马车,这马车比不过世宦出行的马车华丽宽敞,江修人高马大,坐进去只能一直抱着徐怀霜。
徐柏舟思来想去不放心,头一回厚着脸皮也弓身钻了进去。
乌风与应蘅穿着蓑衣,跨马跟在马车旁,朱岳与任玄则是在外头驭马。
雨势渐停,这时节被雨水浸过的清新空气又一霎涌进朱岳鼻腔,他与任玄互相睇眼,窥清彼此那股因大难不死而生出的高兴,又是一阵吭笑,乍然挥鞭驭马,马车益发行驶得快了些。
大约酉时,马车蜇进洄南巷。
马车停在徐府门前,江修抱着徐怀霜下了马车,踩上一截石磴,旋首望向乌风等人,沉声道:“先去隔壁等我。”
言语甫落,自顾抱着人进门。
虽说这会刚停雨,因先前暴雨的缘故,这巷子里空无一人,可徐柏舟跟在身后仍是胆战心惊,恨不能用身躯挡住徐怀霜,不叫旁人看见。
冯若芝自从午晌见着二人出去便有些心神不宁,下晌时蔡妙翎与严颂回城引发了一波不小的动静,后来是蔡霖带兵回城往皇城里赶,该回的都回了,除了自己女儿与江修。
因此她一直在廊下来回踱步,冷不防这一下就撞上江修抱着徐怀霜迎面走来。
冯若芝大骇,急急忙忙迎上前,江修一句“伯母”,她心中就咯噔一声,心知二人换了回来,胆战心惊看着他怀里的徐怀霜。
下人们在午晌时见了这位烜赫将军来找自家“姑娘”出去,又与自家“姑娘”一并出府,心中早已犯起嘀咕。
眼下见他抱着姑娘,下人们心中蓦地有了答案,很是有眼力见地背过身去,只用余光偷偷瞄一眼。
冯若芝说起话都有些结巴:“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满满为何昏迷不醒?你们究竟发生了何事?”
江修脚步放缓了些,将徐怀霜拥进更深的怀抱,稍稍偏头答道:“放心,只是发热,不是大问题。”
对现在的徐府,他甚说是比徐怀霜更熟。
于是加快脚步,轻车熟路抱着人拐进如今的雨霁院,径自往寝屋里走,没几时轻轻将徐怀霜放在了榻上。
妙青妙仪骇目圆睁,回过神来一路跟着进了寝屋,这一抬眼,便见这位烜赫将军在姑娘的额心落下一吻。
妙仪张了张唇,妙青经事些,忙捂住妙仪的嘴。
江修回身往外走,扫量一眼妙青妙仪,到底扯了扯笑,“照顾好你们姑娘。”
冯若芝匆步赶过来,正巧与江修擦肩过。
此刻她已无从计较什么礼教规矩,满心满眼只想着徐怀霜,因此见江修往外走,也不留他,甚至只是匆匆瞥他一眼便自顾往雨霁院里去。
进了寝屋,盯着躺在帐子里的徐怀霜,再三确认只是发热后,冯若芝一颗心稍松,登时旋裙去使婢女请郎中来。
站在原地思虑一番,冯若芝跨槛而出,往守在院外的徐柏舟那处行去,近前了,便颤问:“舟哥儿,满满究竟为何发热?我方才见江......见烜赫将军肩头有伤,你也这幅模样,今日到底出了何事?蔡大人不是带兵去救蔡妙翎么?”
问到此节,冯若芝眼眶润湿,徐柏舟本想瞒下这样惊心动魄的事,嗫嚅着两片唇,到底如实告知始末。
冯若芝听清‘火药’‘坠崖’等字眼,眼前一晃,险些晕厥。
徐柏舟忙搀扶一把,待冯若芝稍稍缓过神,又打一拱手,“四妹妹平安归家便好,四婶,我还要回大理寺一趟,好处理后续事宜,先告辞了。”
冯若芝怔怔点头。
未几时,她忙喊来下人,一连迭吩咐:“快!快!找几个人去巡捕屋和秘书省,将老爷和公子都喊回来!”
又捉了一位婢女叮嘱:“再去请位郎中来!”
这会暴雨刚走,空气里泛着沁爽,冯若芝慌里慌张吩咐完,鬓发却已尽湿,额心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不敢想,女儿险些丢了一条命。
冯若芝转背往寝屋里走,打算再仔细看看女儿。
不想一进去,却见徐意瞳不知何时从何处进来,趴在床沿前,摸着绢子替徐怀霜揩汗。
听见动静,徐意瞳匆匆收回绢子,半晌慢吞吞起身,小声问:“母亲,姐姐何时醒来?”
冯若芝看着徐意瞳,莫名牵出一丝笑,“你想关心你姐姐就直说,替姐姐擦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徐意瞳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又将绢子掏出来,坐在床沿俯身去看徐怀霜。
两刻钟的功夫,请来的郎中匆匆赶来,徐光佑与徐之翊也着急忙慌赶回了家。
二位郎中逐一把过脉,均是说高热,开几帖药喝一喝,退退热,就没什么大碍了。
冯若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挂着一抹笑使俞妈妈打点郎中。
郎中甫一走,徐光佑与徐之翊也从下人口中拼凑出始末,心神俱骇,怔愣着看向徐怀霜,难以相信就短短一日的功夫就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三更天的梆子敲响,徐怀霜躺在帐子里幽幽转醒。
盯着帐子看了几晌,觉察手边歪着一个蓬松柔软的脑袋,垂目去看,是徐意瞳歪在榻边睡着了。
掀眼再扫一扫四周,与她原先的寝屋大差不差,父亲母亲欹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打盹,哥哥歪在案上沉沉睡着。
一家人都守着她。
徐怀霜牵唇笑一笑,抬手摸了摸徐意瞳的脑袋,轻唤:“瞳姐儿?”
徐意瞳嘟囔着将脑袋翻了个面,不一时,猛地起身,盯着徐怀霜高声喊:“你醒了!”
这一声高亢,将冯若芝夫妻与徐之翊也乍然唤醒。
冯若芝忙挂着笑走来,捉着徐怀霜的手上下扫视一遍,又探一探她的额心,轻问:“我的乖女,总算醒了,饿不饿?想吃什么?”
徐光佑与徐之翊也挤在床头抻着脑袋细细瞧她,徐之翊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没事了。”
徐光佑横袖把哭
湿的眼角擦一擦,“满满,你吓坏我们了。”
徐怀霜眼眉扫过一张张亲近熟悉的脸,鼻头也牵出一丝酸意,却仍笑着:“叫父亲母亲、哥哥妹妹担心了。”
她伸舌舔了舔稍显干燥的两片唇,嗓音有些嘶哑,“母亲,我想喝水,想吃桂花糕。”
冯若芝连连点着下颌,“好好好,我这便去做,小厨房时刻给你备着吃食,俞妈妈炖了她老家的偏方,用来安神最是有用,你这回受了惊,现下可还害怕?”
徐怀霜心知此事他们都知道了,也不多做解释,只摇摇头,“不怕了。”
徐意瞳斟了杯茶递过来,小声道:“掉落悬崖,一个不慎粉身碎骨,姐姐怎会不怕?”
徐怀霜脸上挂着笑,一连喝下整杯茶,捏一捏徐意瞳软嫩的腮肉,没说话。
其实她最害怕的那个瞬间,是李昆带着满身火药扑向她时,那时她连话都讲不出来,只能凭着本能拔腿去逃,跌落悬崖的一瞬间,她离李昆越来越远,不知因何缘故,竟罕见地没那样怕。
都说人在临死前记忆会回溯,她在急速下坠时,就已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江修告诉她,他们还活着,她在昏昏沉沉里暗叹劫后余生,也没那么怕了。
低眉扫量身体,徐怀霜的思绪已然清晰,在此刻才后知后觉发现与江修已彻底归位。
抿了抿唇,徐怀霜仰脸看向冯若芝,轻问:“母亲,他呢?”
这个“他”是谁,无论是冯若芝夫妻,还是徐之翊与徐意瞳,都心知肚明。
冯若芝正抚着徐怀霜的脸,闻言动作一顿,思忖半晌,还是答道:“将你送回来就走了,我瞧他也受了伤。”
徐之翊抱臂环胸欹在床架子旁,想着这二人也算同生共死,便是写在话本子上也会广为流传,故而轻笑一声,“放心吧,他就在隔壁,我可听说了,回来时他身边跟了不少人,想必他也没什么大碍。”
徐怀霜沉默了一会,轻轻应声。
冯若芝起身替她将帐子挂在玉钩上,“我去小厨房看看,乖女,你好些了就唤妙青妙仪进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