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徐怀霜被徐之翊扶住肩,一时竟有些没话讲,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老太太,一双眼蓦然暗暗沉寂下去,没两下竟又讽地笑了。
“所以,祖母是在怪我?”
她挣开徐之翊桎梏肩膀的手,往前走几步,“祖母是怪我先惹了祸,才导致您要与爹爹骨肉分离,丝毫不觉您出手打母亲有错?”
老太太偏过头,“百善孝为先,天大的事,大不过一个孝字。”
徐怀霜心中那点温情在这句话出来后,逐渐被她从心中剥离,再看向老太太时,眼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孝义在前,也要看这孝是不是愚孝,您要这样说,不妨将一大家子人都叫来,看看究竟是谁尽的孝更多。”
“倘或孙女将话再说得明白些,因着没分家,这些年来我母亲因着一个孝字,对家中的吃穿用度多有帮衬,这笔账又该如何算呢?”
“不过是笔糊涂账,您是尊长,是家中最该受尊敬的人,因此家中的伯父伯母与我爹爹母亲都甘之如饴,哪怕有时受了气也只是默默咽回肚子里,第二日又是欢欢喜喜讨您高兴,您如今却因分家将孝道拿出来压在我父亲母亲身上......”
“祖母。”她望向老太太那张脸,语气里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与难过,“您不能仗着是家里最大的长辈,就这样欺负人。”
徐之翊在身后愣愣看着她,冷不丁站出来,抬手拦在她身前,又朝老太太说:“祖母,我虽混账,却也明白是非对错不是听别人说一说便行的,外头那些人说满满,又不尽是污秽之言,也有耳清目明之人能分辨此乃谣传,满满自幼与您亲近,您一再出言伤满满的心,孙儿看不过去,也不想再在这个家住下去了。”
冯若芝早在老太太讽她出身时便扯了扯唇,一副果真如此之态,便也道:“总归,这家媳妇是要分的,媳妇心意已决,若您不肯,便将咱们一家五口拿绳子捆了绑进柴房就是!”
“哎哟,四弟妹这是说的什么话?说什么绑不绑的,快些咽回去!”
这话凑巧给前头三房来请早安的太太们给听见,郑蝉当先打帘进来,面色有些焦灼,再一细瞧余琼缨与袁淑兰的神色,想必也是在外头听了个全须全尾了。
四房太太里,郑蝉出身名门,余琼缨乃将门女,袁淑兰是松阳院首之女,的的确确只有冯若芝出身商贾。
但冯若芝从不因身份便贬低自己,这些年与妯娌们相处得和和气气,从没闹过什么矛盾,因此妯娌间也生出真情实意来。
郑蝉朝徐之翊睇眼,使个眼色叫他将徐怀霜带远些,便翘着唇角去揽老太太的臂弯,“婆母何故生这样大的气呢?四弟不过是那么一说,还不是心中有您,这才来问您的意思?再说了,哪怕四弟真搬出去了,不还有媳妇与大爷在您跟前尽孝?您忘了?大爷还说回头亲自替您去猎张好皮子来,就是打算再入冬了送您暖脚的呢!”
“消消气,消消气。”
这厢提到徐方隐,老太太的怒容和缓了几分,却仍重重将拐杖杵地,“总之,我不同意搬出去!”
余琼缨向来与冯若芝要好,冷不防凑去她身侧,咬耳道:“你先装样服个软,满满与婆母亲近,想必心里难受着呢,婆母最近也受不得气,回头我与你去商议,另寻个法子使婆母松口便是。”
冯若芝回望她一眼,还没说话,又听袁淑兰不知因何蓦然插进话来,“忍什么?我是忍了气的,要我说,搬出去也好,了不得就是吵一架,谁家不是今日吵架明日又和和气气?只是不住在一处罢了,我要是能搬,我也搬。”
门外芳菲时节,里头却是风波不断,搅得徐光佑心烦意乱,本还有些踌躇,亲眼见母亲对妻女横眉竖眼又冷嘲热讽后,总算打定了注意,嗓子里也喧出一股寒意。
“母亲,我与若芝夫妇一体,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这家是必定会搬的。”
说过又朝郑蝉打一拱手,“大嫂,烦请您多劝劝母亲,我先走了。”
言讫,转背过去,朝冯若芝与孩儿们招一招手,一并退出了苍松斋。
徐怀霜甫一出院子,便听里头传出怒音,没几时,三位太太也被赶了出来。
徐蓁蓁跟在余琼缨身后,一双眼睛乱窜,见徐怀霜顿足,便附耳与余琼缨说一声,旋即捉裙奔来。
冯若芝夫妻见徐蓁蓁来,便自顾领着徐之翊与徐意瞳先回四房了。
徐蓁蓁与徐怀霜并肩行至花圃,徐蓁蓁随手摘一朵蝴蝶兰,嘟囔道:“四姐姐,其实我也想搬出去。”
徐怀霜心中的祖孙情谊从前是一池温泉,而今已渐渐变成死水,便拂裙往花圃里的石凳上坐,开口问:“为何?”
徐蓁蓁揪着花瓣瞥她一眼,“四姐姐,你与祖母亲近,我说了你别生气。”
徐怀霜点点头,“你说。”
徐蓁蓁另寻一处石椅歪着卧下,由晨光扑打在脸上,语调很轻:“四姐姐,祖母其实根本不喜欢咱们,从大姐姐到八妹妹,她都不喜欢,我是说祖母对孙儿的那种发自真心的喜欢。”
“你没发现么?四姐姐,祖母最
喜欢的是规矩,这个家里谁最守规矩,她便喜欢谁,从前是大姐姐,然后是二哥哥,再是你。”
“你们三个在祖母身边,祖母向来是和和气气的,七妹妹与八妹妹如何我不知,但我与三哥哥和六弟弟不是那样守规矩的性子,见了祖母便有些发怵,很难亲近起来。”
适逢一只粉蝶落在徐蓁蓁鼻尖,徐蓁蓁无声笑一笑,轻轻抬手挥走它,又道:“爹爹与我说,祖母年轻时跟祖父来了盛都,在一些名门贵女手上吃了不少亏,因此祖母愈发要强,祖父在工部为官后,祖母这口气便出了一半,后来大伯与爹爹一路步步高升,祖母瞧着是剩下的那口气也出了,可这些年不也有些老太太要与祖母打交道么?祖母都给拒了,其实祖母要强得厉害呢。”
“人么,越是在意什么,便越是计较什么。”
她道:“四姐姐,祖母怪你,你很生气对吧?我在外头都听见了,我从没见你这样与祖母说过话。”
“爹爹与叔伯们都孝敬祖母,咱们惹祖母生气的次数也少之又少,可是这样的生活说难听些,与傀儡又有什么区别呢?祖母其实也很可怜,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具只知争口气的行尸走肉,忽略了咱们这些家人。”
说到此节,徐蓁蓁侧了侧身子,望向徐怀霜,“四姐姐,我想搬出去是因为我觉得咱们这个家始终要有各自的活法,祖母因着一口气将咱们都聚在一起,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新来的西席说,药石无医,弥留斯迫,我觉得,即便是祖母病了,咱们这大家子人也不是祖母的药,而是一味慢性毒。”
她的眼神又落在一颗紫荆树上,“不如给祖母些新活法,让祖母想通了,不再执着过去的一口气,不再囚着自己,兴许这个家才会是真真正正的阖家团圆。”
徐怀霜低眉瞧着蓁蓁,见她性情纯真,不想竟有这样一副细腻心肠,心里发堵的那一块地方便也消散了。
她伏裙蹲在蓁蓁身侧,声音很轻:“五妹妹一番话说得我不知该如何接,我这会气也散了,你说得对,人越是计较什么,越是在意什么,咱们也将这些都给撇开,去我那坐坐吧?我做杏仁酥你吃?”
徐蓁蓁是个馋猫儿,一听杏仁酥忙起身理理衣裙,“好!四姐姐做的杏仁酥最是好吃!我要吃没那么甜的,今日一齐吃个痛快,日后四姐姐搬出去了我想吃也难吃到一回呢!”
徐怀霜噗哧一笑,与徐蓁蓁一前一后蜇出花圃。
二人在雨霁院风风火火做了杏仁酥吃了,正闲谈着,不想老太太身边的刘妈妈过来,说是方太太这会登门拜访,正陪着老太太说话。
刘妈妈暗窥徐怀霜一眼,软着嗓劝道:“四姑娘,好姑娘,老太太糊涂了,说话伤了您的心,奴在一旁听着也揪心,您别放在心上,啊,这不是方太太上门,老太太便想着您,让您过去陪着坐坐。”
提及方太太,徐怀霜难免联想到方思彦。
徐怀霜轻叹一口气,摇摇头,“妈妈,并非是我斤斤计较还在生气,那方太太是什么心思,我不说,您也明白几分,祖母的确有些糊涂了,我不好去,省得再惹祖母生气,您请回吧。”
刘妈妈有些为难:“这......”
“妈妈回吧!老太太也不喜与人多说几句话,见不着霜姐儿,方太太自会没趣走的。”
门外传来动静,刘妈妈抬眼一瞧,不是冯若芝又是何人?
如此,刘妈妈只好应声,旋即领着几个婢女离去。
徐蓁蓁见了冯若芝,忙笑吟吟起身见礼,“四婶,来吃四姐姐做的杏仁酥!”
冯若芝拧一拧她的鼻尖,冲她笑得和煦,“馋猫儿!正巧你也在此处,便陪着你四姐姐一起出去玩吧!”
徐蓁蓁一怔,看向徐怀霜。
徐怀霜:“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