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便见大当家轻声道:“我不能总躲着呀......”
徐怀霜如是说着,心内免不得去悄悄计较一些古怪东西。
来一趟虎虎山,她倒窥瞧了许多意料之外,这许许多多的意料之外里,又有一些意料之中。譬如她在上山的路上有想过,她兴许会改变一些观念。这些日子以来,她努力扮演着江修,也四处提防着,她担忧江修会顶着她的身体行无礼之事,担忧这个那个。
归根结底,其实是不信任。
她又怎么能毫不保留的信任一个男人呢?
即便他们现在变相成为彼此。
可大约是这些时日,她被迫卷进金銮殿那样的地方,又时常与朱岳和任玄相处,在出言不逊、出尔反尔的官与直言直语、信守承诺的匪之间,她心内莫名对匪牵出了一丝信任。
徐怀霜稍稍歪身靠向廊柱,偷瞄喝酒的二人一眼,拇指掐着尾指指腹,尤为小声道:“就这么点信你。”
这话不知是在对徐家的江修说,还是对她自己说。
决心暂且信任江修后,她自然不能再靠躲避来行事,于是方才便向朱岳讨要兵书。
她不识武功,用蛮横武力训兵简直是天方夜谭。
因此便将希望寄托在兵书上,照着书上所教,总不会出什么错。
徐怀霜心思辗转了不知几晌,又无声叹出一口气。
她擅长吟诗作对,还真是头一回要汲取认知以外的东西。
她窃窃想着,倘或那兵书真到了她手里,她也要捧着呆一呆。
思来想去,这些也是后话了。
徐怀霜不敢忘却此番上山的目的,江修的叮咛在她耳侧反复鸣响,成了一道魔咒,她便入了魔一般在廊下左拐右拐,最终在一间屋舍门前停步。
她抬眼认真瞧着。
门上悬挂一串佛珠。
正如江修所说,便是他的寝屋无误了。
轻轻给门往里推开,里头也没什么摆件,一切都是那样简单。三两桌椅,一张未挂帐的床,叠成豆腐块的被褥堆在床角,一张打磨得光滑的书案随意摆在东墙边,细细瞧去,堆成小山高的书籍竟是坊间书翁随意编排的八卦之谈。
陡地忆起江修说桃花寨里暗藏许多机关,徐怀霜不敢多碰,径直弯腰,在床脚摸出了信号弹。
握着信号弹蜇回去,便见二人在猜拳。徐怀霜头一回使信号弹,不大会用,也不想露馅,遂悄声行至任玄身后,轻轻喊他:“任玄。”
任玄一霎打了个激灵,回首瞪她,“做什么?吓死我了!”
徐怀霜已然能接受自己在面对他二人时扯一些无伤大雅的谎,“你起来,少喝些酒,帮我把这个放了。”
任玄接过信号弹嘀咕:“你大半夜找乌风?”
乌风。
徐怀霜在心内暗暗记住这个名字。
瘪一瘪唇,学着江修的语气道:“啰嗦,叫你放就放。”
半空啪地绽响,徐怀霜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二人身前的矮杌上,“喝了酒,今夜还能回城么?”
任玄蓦地打响喷嚏,搓一搓肩,怪声怪气道:“哟,还装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死咱们这寨子了,你平日里这个规矩那个规矩,都回家了还装
什么?别告诉我你真想回城?”
徐怀霜点点头,“我想。”
任玄:“......”
拗不过徐怀霜固执讲理的模样,见她又将季聿之那厮搬出来,任玄再是不情愿也妥协了,“行行行,咱们不留在这儿过夜,省得被那狗玩意抓住把柄,不都说做官好么?我看,是真他爹的憋屈!再来一回,这鸟蛋副将,我看都不带看上一眼!”
贪婪瞧着桃花寨,任玄恋恋不舍浇灭火把,于是便由没怎么饮酒的朱岳驾车,任玄歪在外头给自己绑了根绳子,呼呼大睡,带着徐怀霜一并下了山。
离开岑寂孤冷却明亮的虎虎山,往喧嚣热闹却黯然失色的盛都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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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哄的大节过去,正是初四。外头扎的炮竹响彻不停,徐宅里里外外都热闹得紧,家里有公务或要职在身的爷们各自当差去了,老太太的苍松斋里,一家子老小伏腰对坐,正聊着家里的小辈节后念学一事。
“哼,我才不要去松阳!”瘪着嘴出声的是三房的徐圭璋,十六岁的年纪,穿一件绣竹的藕色圆领袍,不光瘪着嘴,眉头也紧紧攒着。
他不太高兴,却碍着老太太坐在上首,只敢垂着眼反驳:“家里三个好男儿都有想做的事,二哥哥读圣贤书,想学大伯一样走官路,三哥哥没心没肺,想是只顾着吃喝拉撒,也没见四婶婶多逼他,我在家塾里念念就行了嘛,我不喜欢念书,母亲怎的总要逼我。”
这话叫徐之翊听见不乐意了,乜他一眼,直起腰来叉着,“我怎么没心没肺只顾吃喝拉撒了?”
徐圭璋一阵歪理说得三太太袁淑兰心窝的火直往外冒,便紧拧一下他的耳朵,低斥道:“你嘀嘀咕咕说半天,我听不明白,你说你不喜欢念书,那你说,你要做什么?当着祖母的面说!”
徐圭璋吃痛让开,低呼道:“母亲真舍得下狠手,儿子的耳朵哪日给拧掉了,看哪家的姑娘还瞧得上我!”
言讫他飘忽的眼神往老太太身上悄悄送去,见老太太闭着眼,便吐半截舌尖,小声道:“我、我想去跑江湖,做大侠。”
“噗。”
只一字,轻飘飘的,却叫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掠过去。江修坐在冯若芝下首,仗着今日人多,很是不正经的跨着腿,手上还抓着一捧瓜子,见人看来,便似笑非笑道:“六弟弟为何想做大侠?”
徐圭璋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因为做大侠威风啊!”
江修暗窥他细胳膊细腿的模样,暗暗耻笑。
正要说些什么泼醒他,那徐文珂却眼珠子一转,将话茬得远远的,“四姐姐可别笑话我家哥哥,我瞧着家里给请的那位陈西席是不来了,八妹妹还没进过家塾呢,等过了年,八妹妹念学的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来了?”
她说话间刻意扬声,一双眼不停往老太太身上瞟,很是有故意提醒老太太先前江修是如何失礼的事。
果真老太太睁开了浑浊的眼,环扫堂下一圈,几晌沉声问:“老大媳妇,先前那位陈姓西席究竟是为何不来了?”
郑蝉忙道:“婆母莫怪,陈西席在年前入冬那会给媳妇告假,只说家中有事,前几日来了信才晓得是家里老人过身了,陈西席忧得食难下咽,细想几日便将咱们府上的教学给辞了。”
暗窥老太太的脸,见其紧绷着脸,唯恐老太太责怪自己办事不利,郑蝉又道:“不过请婆母放心,申家那头得了消息,申太太便推举了一位姓王的西席过府,只是要到元宵后才能正式登门了。”
郑蝉口中的申家乃莺雀巷申国公家,也是个富贵门户。
他家太太蔺氏与郑蝉早些年交情匪浅,膝下一子名唤申麟,早两年与大姑娘徐徽音定了亲,不想申家老太太故去,为着给老太太居丧,这门亲事一耽搁便是三年。
不知是提及了申国公府,还是当心头肉疼着的孙女,老太太的面目柔和了些,只点点头。
江修冷不防被徐文珂带进坑里,正烦着,又听她喋喋不休道:“是么?那太好了!这厢先谢过大伯母了,只是如今府里就四姐妹念家塾,四姐姐与五姐姐同岁,懂得比我多,我年岁虽小些,日夜赶着些进度,倒也追上两位姐姐,但八妹妹才十岁,这......”
她瞧着很是为难,“西席所教的文章深奥,八妹妹年纪太小了,又正是贪玩的时候,若非叫八妹妹与咱们一道,恐会磨了八妹妹的性子。”
这一番话说下来,冯若芝的脸色便没那么好看了,勉强挤出一抹笑挂在脸上,“那照珂姐儿的意思,我家这才十岁的皮猴儿,是不配与你一道念学了?”
徐文珂忙惊惶赔笑,“四婶婶,我怎的会是这个意思?”
她仿若是没瞧见暗暗睇眼的嫡母,自顾要将话圆回来,“我是觉得,不若八妹妹的功课今年便先交给四姐姐,八妹妹到底是四姐姐嫡亲的妹妹,四姐姐又满腹才华,便是从前那位陈西席在时也多有夸赞,想是能将四姐姐教好。”
江修一双眼在徐文珂身上扫量,又回身瞧坐在自己下首、明显鼓着腮的徐意瞳,心中料到这徐文珂是明知徐意瞳不喜欢徐怀霜,明知这对姐妹间多有隔阂,便打定了主意膈应人。
于是他冷笑一声,扬声道:“好稀奇,徐文珂,你自己是个刚及笄的,屁大点的人,还嫌弃比你小的?”
显赫世家里鲜少有人将屎尿屁挂在嘴边,冯若芝一霎旋首去瞧老太太的神情,果真见其原本柔和的脸又冷硬起来,暗道不好。
正囫囵思索着该如何打圆场,便见徐文珂陡起身,两个拳一握,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屁、屁大点!四姐姐说话怎如此粗俗?”
江修翻一翻眼皮子,反剪胳膊去拽徐意瞳的衣领,给她当作木桩似的往徐文珂身前一杵,耻笑道:“可不是么,小小年纪又怎的,我妹子才十岁,个子已经蹿得快比你高了,你瞧着倒更像是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