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陈老师——”周烟矮陈觅一头,说话的时候得稍仰起面孔,可饶是如此,依然没有半点减弱她咄咄逼人的气场,“从刚开始进门您就对我们家挑三拣四,床单是我昨天刚换的,思源也就躺了一个晚上。还有水杯……”
“我那是有洁癖。”陈觅忍不住沉声打断。
周烟脸上当即撕开一个嘲讽的笑:“能不能换个新鲜的理由?”
陈觅再三强调:“我真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周思源完全缩在周烟身后,瘦弱的身子乍看像道泼水一样模糊的影子。
穷人的自尊不值钱,脆得像玻璃,轻轻一碰全碎成渣。
更何况是像周烟这样难堪的情况。
她仰着头,也就三秒功夫,而后缓缓垂下,颌角和脖颈中间折成一道锐利的弧度,但她把刀尖转了个方向对准自己,“老师,对不起,刚刚是我冲动了,没读多少书,说话也不过脑。”
她紧紧抓住身后周思源的手,几乎是抱歉地向陈觅乞求:“但孩子是无辜的,您生我的气可以,别跟思源计较就行。”
回去以后,陈觅感觉胸口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酸涩得难受,淤血也许是堵在心口里面,她漫无目的抽了好久的烟。
眼前全是周烟由怒转笑的脸。
其实可以理解她的态度转变,担心周思源因为自己的缘故在学校里面被老师穿了小鞋,所以才忽然地如同小丑一样伏低做小。
生活总教有骨气的人没骨气。
猝不及防间,这句话蓦然闯入陈觅的脑海里。
一如现在,光鲜亮丽的女老师又如何,还不是得灰头土脸站在收银台前为一两毛的塑料袋纠结。
“给我小袋子就好。”
调出付款二维码,周烟尽职尽责刷过,机器“滴——”一声响。
陈觅收起手机,点头说了声,“谢谢。”
周烟因为这声道谢抬头看了她一眼,只不过帽檐挡住小半张脸,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陈觅拎起卫生巾,转身打算出去,然而脚步刚迈出去,却又忽然被人叫住。
“陈老师——”
她转头,“怎么?”
周烟拿过椅背上的格子外套,送往陈觅面前,“你裤子脏了,拿衣服挡一下。”
“我……”她想起刚才涌出的一阵濡热,反手碰了一下身上的灰色短裤,粘稠湿热的触感,鲜血刻进手指纹路里面。
伸手接过,陈觅能给的依然是谢谢。
“不用。”周烟摆手,“你是第一个付完款对我说谢谢的人。”
黑红格子外套刚好遮住陈觅的困窘。
回到家后她没开灯,清冷的月光从客厅窗户照进来,能勉强视物。
在半昏半沉的光线里,陈觅换下浸着血的内裤和短裤,拿清水浸泡,打算第二天再洗。
小腹依然疼痛,似乎是因为之前在便利店里受足了凉。
陈觅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抽烟,用尼古丁来安慰痛苦。
她的第一支烟是妈妈顾金花给的。
那时候也是抱着好玩的猎奇心态,顾金花完全不介意:“女孩子不能太乖,最好什么都要会一点,抽烟打牌滑旱冰,这样跟人出去玩的时候才能不怯场。哎呦,我以前跟你爸恋爱那会,可是受够了什么都不懂,坐在旁边跟傻子一样的感觉了。”
陈觅捂着肚子笑。
既然抽烟可以,
打牌可以,
“那……跟女孩谈恋爱可以吗?”
“当然不行。”顾金花不放心地乜一眼过来,“这个你不能试着玩啊。”
第一口烟吸得太狠,不得章法,呛得她五脏六腑绞在一块,捂住胸口咳嗽,狠狠咳嗽,陈觅擦掉眼角的泪花,烟雾迷蒙,从指尖扑到脸上。
她笑:“怎么可能?”
可少年气盛,总想证明自己。
陈觅不甘心话题就此沉寂,她装作不经意地再次提起,“妈,你怎么看待……男孩跟男孩,女孩跟女孩恋爱啊?”
请原谅她的勇气像稻草上的火苗,刚卷起来的架势被风一吹即灭。软弱才是永恒的命题,特别是陈觅在面对顾金花的时候。
顾金花:“那是别人家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我的孩子不是就行。”
抽烟可以,打牌可以,但跟女孩恋爱不行。
女孩跟女孩子的恋爱是别人家的事,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她的孩子不是就行。
不是就行……
不是就行……
陈觅碾灭的香烟,因月经带来的痛像海啸将她裹住,潮湿黏腻的热,还有翻来覆去的疼。
回忆是岁月结成的苦果。
她想起顾金花说这话时,脸上带有的惶恐神色。
似乎同性相爱是中世纪的欧洲黑死病,除了等待死亡连上帝都爱莫能助。
“只要我的孩子不是就行……”
“只要我的孩子不是就行……”
可操他妈的她偏偏就是。
第5章
城南中学初中部有一个好玩事——在校历职的美术老师教不长久。
第一位老师教了一年因为结婚怀孕而辞去工作,专心在家做全职太太;第二位老师嫌工资低,教了三个月的课便跑去跟朋友合开工作室,自己当老板。
年段室里都在猜,新来的这一位能呆多久——三年三个月还是三天?
窝在角落里看书的陈觅被叫到,“陈老师,你觉得呢?”
陈觅翻过一页手中的杂志,油墨印刷的精装页面上印有北欧风的简约家具,她笑:“凡事遇三生变,这不好说。”
新来的男老师叫谢如竹,个高,穿着浅色破洞牛仔裤,一双涂鸦版的匡威帆布鞋,脚踝露起,笑的时候连天都变得晴朗。
他住在陈觅隔壁,日常生活出门进门难免碰到,两人交情不深,日常碰到点头微笑就算带过。
教职工宿舍总共五层高,两室一厅带个小阳台,枣红色的墙面顶层焊有捐款人的姓名,长方形的楼层反而更像供人祭奠的墓碑。
然而不懂是不是造材上的偷工减料,陈觅偶尔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
有时候是一阵细密的耳语,有时候是忽然炸起的喧哗,还有的时候就更热闹了——谢如竹时断时续的喘息,说:“不行了……再下去命得给你。”
“不早就是我的吗?”另外一道男人的声音交叠。
陈觅晚上因他们而失眠,经常翻来覆去到半夜,再尔爬起,就着夜色踩着月光,端一杯凉白开水站在阳台前面,无目的地吹风看霓虹灯火,盯着街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不抽烟,抽烟更睡不着。
无形之中她窥探到谢如竹的秘密,都说好奇害死猫,这对陈觅来说不算什么好事。
谢如竹性格活泼,几天的功夫,全年段的同僚全成他的朋友。
陈觅同他依然保持不咸不淡的距离,偶尔几位老师聊起,会问:“陈觅,小谢就住你隔壁吧?”
“嗯。”她多此一举做了个解释:“但我跟他不太熟。”
周末陈觅照例跟许牵招约会,弥补上次作废而未能去看的电影,一个不尴不尬的爆米花片,她后半截撑头昏昏欲睡,懵懂中睁开眼,半明不亮的晦暗中是许牵招若隐若现的脸。
恍恍惚惚,差点以为这就是一辈子。
跟电影一样乏味无聊的一辈子。
“你在想什么?”许牵招出来后问,还剩半桶的爆米花报销给了垃圾桶,影厅里的人等不及彩蛋先匆匆散开。
两人踩着商场冰冷的灯影往前走,许牵招回忆刚才影厅中陈觅的眼神,像毛毯一样的厚重温暖,让他差点误会自己拥有能够吻她的资格。
然而身在一个类似恋爱的环境里,却不等同于恋爱。
陈觅没有解释,她清楚自己要跟许牵招过一辈子,该留白的地方就别交代得太仔细。
晚饭是在一家石锅拌饭店里解决,地处偏僻的店面,狭小得仅能容纳三两张桌子。
他们位于临窗一边,街道景象一览无遗,环卫工人推着捡起地上的矿泉水瓶,晕黄的光温柔拂过他的背。
陈觅朝外看着,并不言语。
许牵招拿手盖在她的手背上。
城市中巨大的广告牌霸道占据一片视线,知名人气男偶像精致到失真的脸庞昼夜不分地、深情注视这座城市。
陈觅收回目光,视线转了一圈后若无其事地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温热的触感在旁边空调冷气的轰炸中显得愈发放大,旋紧她的神经。
“下午的电影蛮无聊的。”许牵招牵起嘴角小幅度地笑了下,“这几年的电影部部拿影坛奇迹做噱头,部部总让人失望。”
陈觅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像脑袋塞进鳄鱼嘴,一下子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他说了什么?电影,对,让人失望的电影。
她不合时宜的僵硬反应无形中不断切割两人的距离,闷头单单吐出一个嗯,心里为被束缚住的手感到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