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身前老式的防盗铁门是军绿色,显老显破,碰一碰便粉尘簌簌往下落,维修水管的广告小条像牛皮鲜,一层贴满了又一层。
陈觅伸手拍了拍门,但没人回应,她站在楼道大喊:“周思源,周思源!”
周围安静得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不知等待多久,在她重新拨打一个电话无人接听,在她略带烦躁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暗淡老旧被岁月剥了一层漆的军绿色防盗门,忽然“嘎吱——”一声从里面幽幽推开。
“请问是思源的班主任陈老师吗?”
陈觅闻声转头,与一张干净素白的面孔对上,那人藏在军绿色的破败铁门后面,隐约能看到七分浅色牛仔和纯白短T的形状来,黑色长发由一枚梅红的塑料夹固定在后。
不是很漂亮的一张脸,但胜在样貌清秀。
她回过神,眼眸微垂,落在地上,“是。”
“您请进,不好意思,刚刚在打扫卫生,没听到。”女人侧身拉开大门,她的嗓音像沾过水,每个句子的发音都不太用力。
一室一厅的房间简陋到促狭,进门左手边的地方是一张单人床,长年潮湿,枕芯染有霉斑,被子叠好放在靠墙的地方,床单像极老人脸,被蹭得皱皱巴巴,估计刚整理好便有人坐下,如此家里主人嫌麻烦,干脆也任它邋遢。
“您坐。”
南方人说话没有北方讲究,特别是在Z市这块地方,亲疏远近男女老少一律统称单个字的“你”,周思源的家长周烟这一声您,无形中矮了自己的面子,拉高陈觅的辈分,但发音不伦不类,前后鼻音没踩准,像感冒刚好又遭遇鼻塞,说话含糊,分明是恭维的意思,却听不出半点恭维的意思。
陈觅始终觉得坐别人床上不太方便,挑来找去问有没有凳子。
周烟脸上的笑像穿上一件不合身的裙,呼吸也被一尺二宽的布料卡得小心翼翼,“没事,您坐在床上就好。”
一番来回的推诿,最后陈觅还是压下心中的不愿,勉强坐在床沿边上。
周思源送来一个搪瓷杯子,把手和沿口被砸落掉漆,露出底下锈黑的一块,杯里装有温开水,他送到陈觅手里,“老师,我家没有一次性的杯子,您先用我姐的杯子将就一下,我刚刚洗过了,不会脏的。”
脏不会脏陈觅不清楚,只是她有轻微洁癖,不喜跟陌生人共用一个杯子,心里的情绪立刻蒸浮在脸上,一双细眉像被揉皱的纸,即使自己很快回神,强迫眉头舒展,但脸上依然存有发皱的痕迹。
她接过周思源送来的水杯,说了声谢谢便抱在手里。
周烟瞧她那般做派,自悯情绪像团火,顿时“唰——”地一声蹿起来,但面上不显,只是语气间的热切淡上许多。
陈觅打开教职工手册,她瞥见周思源如临大敌一般站着,轻笑出声,语气也放柔下来,“思源,过来坐。”
那孩子像木头人,僵站在原地不动。
周思源个头不高,教室座位在前排,近视瘦小,不爱说话,平时不见跟什么朋友有来往。
陈觅多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周思源双亡的父母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姐姐未婚先孕,肚子被人搞大没办法,孩子生出来记在父母名下,从此跟他也只以姐弟自居。
荒诞无奇的经历,是真是假一如雾里探花。
周烟招呼周思源先回房间,而后拉来一张红色塑料凳在陈觅对面坐下,大理石的瓷砖裂开几条缝,拖过地板的水还未干,被风一吹攒进缝里。
她替周思源给陈觅抱歉:“不好意思,这孩子性格一直孤僻,平常我跟他讲话也是爱理不理。”
“哦——”陈觅把搪瓷杯放在案几上,笑容只展三分。
客套久了,难免虚假。
她却未觉,往下继续说道:“其实周思源同学在学校里还是很用功的,各个科任老师说他课堂表现很好,不爱说话是真不爱说话,一般也没见他跟什么朋友来往,孩子还是要活泼一点比较好。”
周烟因为一场家访紧绷了一个早上,本意便是排斥,现在听完陈觅一段油盐不进的废话,更是后悔为了配合工作请一上午的假。
她之前局促,现下不耐,但两股力量之间的平衡没掌握好,跨度太大,对着陈觅的不满连带今天早上请假赚不到钱的愤懑一块发出,但脸庞还是带笑的,只是弧度僵硬,像从冷水里面过一遭,答话内容学陈觅,不过更客套更虚假,“老师说得对,我下次注意。”
两人之间的话题就像洼地里攒的水,风吹日晒很快蒸发,进而枯竭,不知往下要聊什么。
周烟对待她的态度像任务,只求快点完成。
陈觅不傻,自是能够察觉出来,她简单说了几句,“今天麻烦你了,现在时间不早,我也不好继续打扰你们,如果后面在思源身上还有什么需要交流的问题我们随时联系。”
周烟因为这句话如蒙大赦,站起来送客的时候,笑容也要真上几分。
卧室里的周思源推门出来,怀里抱着一本黄碧云的小说集,那篇《她是女子,我亦是女子》陈觅也看过,稍嫌冷门的书目,她惊讶周烟家里也有。
“你们也看这种书啊?”
一定是话里哪个语调没踩好,或者语气词没用对,说话就像穿衣,拿运动服参加晚会那是昭然的冒犯。
陈觅看到周烟的脸色彻底垮下来,她把周思源藏在背后,眼睛里面藏有火光,“陈老师,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看书还有精英专限的吗?”
第4章
陈觅半夜是在床上疼醒。
被窝跟枕头缠在一块,她囫囵爬起,拖鞋来不及穿好,脚后跟还拖在地上,摁亮厕所的灯,陈觅关门拉下裤子,马桶对面是张椭圆形的镜子,积压的水渍使她看起来面目模糊,视线往下,冷白的椭圆白炽灯照亮底裤上凝结一块暗红色的脏污。
她长叹口气,颓丧坐于马桶上。
洗舆台的柜子里藏放止痛片,就冷水咽下,小腹绞痛,差那么一口力气差点挺不过来。
陈觅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煞白头发凌乱,当人不够格,做鬼又没地收。
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姑且活着,日子过得比生理周期还乱。
家中卫生巾已经用尽,她勉强在柜子角里找到一包快过期的护垫,内裤懒得脱下重换,护垫直接垫血黏在内裤上。
想了想又觉得不是个事,她拿起钥匙出门,踩着拖鞋去教职工宿舍后面一家新开的24小时便利店。
许牵招在同她讨论许多空中楼阁的话题时,曾经针扎一样刺进过一句话,“你蛮有趣的,可为什么总喜欢独来独往?”
她当时的感受像吃鸡蛋时忽然被蛋黄噎了一口,闪电而过的窒息感艰涩地随着喉道滑落,脸上下意识的反应是微笑,遮掩慌乱间的难堪,她笑,甚至还打了个巧妙的比方,“有趣的灵魂就像内裤,逢人就脱那叫耍流氓。我是正经人,从不耍流氓。”
场面上的逗乐话最不宜当真,过场一样不走心的敷衍,跟张口即来的谎话没什么两样。
陈觅走在霓虹涌动的街头,中间是一条笔直柏油马路,两边车来车往,繁忙不歇,她梦游一般走着走着就没了力气,然后整个人像陷入漫长无涯的梦魇里,怔楞地站在白色人行道的前面发呆。
注意力是被一位拾荒老人唤起,他站在灯下跟影子胶着,“姑娘,好日子在前头,别想不开。”
一辆五菱宏光在陈觅面前呼啸而过,她从车玻璃上回光返照一样瞥见自己的样子——塌肩,颓丧,后背略驼,脸白得像被过了病气。
难怪老人怕她想不开,站在人行横道前面跟菜市场里挑菜一样挑车,找到辆心仪的就冲出去,开不起奔驰宝马和奥迪,那做它们的车下亡魂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陈觅谢谢他的关心,“老伯,我是去街对面买卫生巾。”
为什么她总是独来独往?因为人烂要有自知之明。
便利店的冷气像角落售货柜里急需处理的过期食品,廉价且泛滥。
陈觅因冰冷而疼痛,额上渗出冷汗点点,月经血的涌出宛如尿路失禁,她已顾不得羞耻和疼痛哪个让她更难受,急切地找到卫生巾的售货架,陈觅胡乱抱走三包日用和夜用。
便利店的收银台位于门口右侧,穿制服的收银员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盖住小半张脸,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拿手机看小说,避免被监控摄像头拍到,忙里偷闲也有自己的技巧。
因此陈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在这又跟周思源的姐姐——周烟碰上。
两人目光相碰的瞬间均是一愣,周烟手里的条码扫描枪木然地发出声响。
“总共三十五块二,要塑料袋吗?大的两毛,小的一毛。”
白天的家访因为一本书的缘故,结束得不算愉快。
陈觅只记得自己当时难堪,木着张脸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