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少年通身锦衣华服,满面酒意熏染,端的眉飞色舞,手上还掂着个沉甸甸的钱袋。
听得周遭恭维,那少年大笑了一回,随手抛了块银子,引得几人哄抢。
那少年非别,正是方宝璎。
沈蕙娘当下如冷水浇头,生生呆了半晌,眼前阵阵发黑。
直至方宝璎下了楼来,她方一把推开那拦路的堂倌,抢上前去,扯住方宝璎手腕,沉声道:与我回家去。
方宝璎冷不防教她拽得一个趔趄,登时唬了一跳,只嚷道:怎的这般粗手粗脚的,没得扯得人手疼!
赌场众伙计见状,登时围拢上来,面色不善。
沈蕙娘将眼风冷冷扫过众人,却只落在方宝璎面上,愈发重了声道:方少东家,该回了!
方宝璎几曾见她这等神色,当下也沉了脸,将她手甩开了,只呛声道:回便回了,怕你不成!
当下两个同出了得胜坊,上了马车回府去。一路上却是两不相看,半句话也无。
转回院中,沈蕙娘教人在角门守着,吩咐不许旁人接近,方进屋来将门仔细关上,落了门栓。
转回身来,端见方宝璎兀自气咻咻立在屋中,满面含嗔,一双眼瞪得圆圆的,行止间只将衣袖甩得生风。
沈蕙娘向袖中取出那账本来,啪嗒一声掼在方几上。那声响不大,听在耳中时,却震得方宝璎眼皮一跳。
沈蕙娘强自压下心头火气,只道:少东家且消消气,坐下说话。
一面在交椅上坐下,指着那账本,说道:只是有一桩事,须得问个明白。
方宝璎乜斜着眼,睨那账本一回,忽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却也不坐下,只把个身子倚着镜台,抱手冷笑道:我当是甚惊天动地的大事!沈管事巴巴地跑了几里地,这会子还将我锁在屋里,原是要逞这等审贼的威风!
沈蕙娘觑她一副惫懒模样,心中愈沉。当下将那账本翻开,点着那几处少东家支取的条目,直气得指头发颤,说道:你且睁眼瞧瞧!自打我离了这几日,你在这账上,今日支三十两,明日支五十两,林林总总,不下二百两银子,盖的全是你的私印,端的好大手笔!敢问少东家,这些银子,却都使到何处去了?
她声虽不多高,然而语气冷然,又含了怒气,压下来时,到底也沉甸甸的。
方宝璎吃她一串连珠炮也似质问,却是怒极反笑,几步抢至方几旁,也不瞧那账本,却呛声道:捧着这破账本,好端端的倒来审我!我使银子怎的?莫说是二百两,便是千两万两,有个我使不得的?莫非我离了你几日,便又是个不成器的混账了?
第十八章
沈蕙娘霍地立将起来,沉声斥道:方宝璎,你支银子时,可曾想过绣庄如今是何等光景!眼见着库房里没米下锅,母亲还在屋里病着,银子有一分算一分,都是救命钱!
她再回想前晌临行时方宝璎言语,一时愈发痛心,只道:你当日口口声声应承我,家中之事只由你管着。李娘子与我说时,我只道你如今知事了,还全不肯信。竟是不知,你管事倒管到戏院赌坊里去了!
方宝璎霎时红了眼眶,只将一双眼定在沈蕙娘面上,咬牙道:好得很!戏院赌坊,我全去了,有劳沈大管事明察秋毫!横竖你瞧我时,只当我是那等败家的纨绔,往后便再不须你这般费心。你只管尽你绣庄管事的本分去,休教我与你拦了路!
说着,开了门,迳往外头去了。
沈蕙娘瞧着方宝璎背影远了,早是面色煞白,僵立当场。那蛱蝶比翼的青玉梳子,原教她贴身收在怀中,这时节却只硌得她心口生疼。
她鼻息深循,到底定一定神,只忖道:此事一不可惊扰方明照,教她再气出个好歹;二不能教绣庄众人得知,否则必定人心涣散。眼下唯有盯紧了方宝璎,莫教她再捅些娄子。至于库中亏空,横竖眼下困局已解,慢慢填上,也便罢了。
主意已定,沈蕙娘又往绣庄来,召得几个心腹账房和管事,严令今后凡是少东家支取银子,无论作何用处,皆须报与她知晓,教她点了头方可。
众人虽觉诧异,然而见得沈蕙娘面沉如水,也不敢多问,都点头应下了。
转眼便到掌灯时分。方府中在花园亭下设了一桌家宴,摆下几样时新果品、应节菜肴,另配了新蒸的桂花糕、酥皮月饼,以作中秋庆贺。
方明照坐在主位,虽犹是病体未愈,然而得了那山蚕丝的好消息,面上倒也颇增了些红润之气。
沈桂娘也从书院回来,教方明照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衣裳,挨着沈蕙娘坐下。她不知近来绣庄诸事,只知今日门下团圆坐地,自是欢喜。
沈蕙娘与方宝璎分坐方明照左右,皆穿戴得光鲜,面色却到底有些灰沉沉的。
方明照问过沈桂娘书院功课,又问了沈蕙娘几句山蚕丝之事,沈蕙娘一一答了,单拣那宽心话儿说来。
见沈蕙娘如此,方明照只叹道:此番全赖蕙娘奔波。可怜见的,自入了绣庄,竟教你三天两日遇事,没个清闲时候,也是我这作母亲的不中用。
沈蕙娘忙道:原是蕙娘分内之事,母亲怎的这般言重。
方明照将她手轻拍一回,笑道:好孩子。
一面又与方宝璎道:宝娘虽不肯与我说知,瞧瞧这几日辛苦,倒将人也累瘦了。
方宝璎正自低头出神,听得这话,不过闷声应道:理会些琐事罢了。
说话间,又上了一道清蒸鱼,端的香气扑鼻。
沈蕙娘知晓这鱼最合方宝璎口味,往日桌上,少不得与她夹一块最是肥美的鱼腹。这时心念一动,便不由伸箸过去。
然而箸尖才碰着鱼身,抬眼时却恰与方宝璎四目相对。沈蕙娘登时回过神来,硬生生停箸在半空,进退不得。
方宝璎把眼将她一瞪,自家斟满了一盏桂花酿,仰头便灌了下去。
沈蕙娘面上微热,但觉心中一刺,只得顺势将鱼肉夹起,放入自家碗中,默默低头吃下了。
方明照见了这景象,立时眉头微皱。
沈桂娘也觉出此间古怪,只与方宝璎道:姐媳,怎的倒只顾吃酒?好歹动动箸儿罢。
一面又与沈蕙娘道:阿姐,你且与姐媳取个月饼吃。
方宝璎搁了盏,强笑道:桂娘不消挂心,我自家取来用些便了。
说着,取个月饼来吃,却是满面不见喜色,端的嚼蜡一般。
方明照将眼风往两个中间一扫,便与方宝璎道:你这孩儿,怎的倒只知自家吃来?蕙娘在外奔波这几日,你便与她斟口酒吃,也教她松快松快。
沈蕙娘忙笑道:无碍。宝妹几日在绣庄管事,原也辛苦。方才贪嘴多吃了几杯,想来也有些醉了。
方明照瞧她两个这般,只道是寻常闹些小别扭,又怕自家说得多了,反惹她两个不快,便只叹道:罢了。你两个倒多吃些饭菜垫垫肚儿,尽吃些酒,仔细伤了脾胃。
是时秋风习习,夜凉侵衣。天上月纵有十分圆处,到底光华凄冷,将那人间难圆之意,一夜间愈发浸润得皱了,好不清寒萧索。
众人强颜欢笑吃到二更,便是草草散了。
沈蕙娘收拾睡下,躺在那藤榻上,辗转反侧,不觉已过三更,犹不成眠。
忽听得那架子床上、红锦帐中,方宝璎抽噎一声。她心下一惊,忙坐起身来,方宝璎却早噤了声。
她将眼隔了帐子,定定瞧了那头半晌,到底又躺回身去,不曾言语。
翌日,沈蕙娘早早往绣庄来,往库房取了些山蚕丝来,又召集几个经验老道、手巧心细的工人,一道细细参详。
沈蕙娘捻着一缕山蚕丝瞧了半晌,只道:这山蚕丝质地粗硬,光泽也少些水滑。倘或这般上绷刺绣,不免针脚滞涩,图样也笨重些。须得寻个法子,教它软和光滑些,又不伤了韧性。
众工人七嘴八舌,有说用米浆浆洗的,有说用蛋清涂抹的,试过一轮,效果却皆不尽人意。
沈蕙娘凝眉苦思一回,忽记起幼时母亲曾用一味叫做桐姜草的煮了水,再将粗硬麻布浸泡其中,那布便可柔软些。
当下使人往外头药铺买些桐姜草来,煮了一锅药水,将那山蚕丝浸入其中。
话分两头。不说沈蕙娘在绣庄中如何与那山蚕丝理会,单表方宝璎睡至日上三竿,因着宿醉身慵,加之心中郁结,便只留在家中。
她懒懒梳洗了,用些早饭,百无聊赖间,忽又记起昨日那账本之事来。
昨日方宝璎正在气头之上,全不曾细想。今日敛了火气时,方自忖道:这几日间为着暗中行事,确也支了些银两,可怎的便有二百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