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面又教堂倌筛酒来。
钱老二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仰头大大吃了一碗酒,这才不紧不慢说道:那张宪张员外,头里往你家绣庄里头下了单子,与她家孩儿置办些成亲物事,是也不是?
方宝璎点头道:正是。
钱老二便续道:那崔员外自晓得张员外家小姐要成亲,不知往张员外府上兜揽了几回,张员外只不应她。她听得张员外与你家绣庄签下契书,好不气恼,专一探得你家采买生丝的档口,暗中串通得几家大丝行,将城中可搜罗的生丝,尽数以高出市价三成的加码,暗中吃了个干净。那张东家,正是趁这回发财呢。
方宝璎听得心头火起,早是沉下脸来,只道:不想她两个竟做下这等腌臜勾当来,还多赖二姐热心与我说知。
钱老二笑道:既承了方小姐的情,小的岂有那等欺瞒的道理?小姐原是个爽快人,小的身上倒还有个崔员外的好东西,只消三十两银子,一并赠与小姐罢。
方宝璎只得又摸出银子来与她。
那钱老二便向怀中掏出个布包,层层叠叠打开来,正杂七杂八装得好些纸笺册子。钱老二翻找了一回,往里头抽出张硬纸契书来,递与方宝璎。
方宝璎接来一瞧,却是一张船契抄本。只见上头清清楚楚记着,春华绣庄上月租赁了四条大海船,租赁日子、船号、保人一应俱全,唯独未曾写船去向何处。
一时瞧不出这船契有何特殊之处,方宝璎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却犹是仔细收好,便与钱老二别过,归家去了。
却说沈蕙娘、姜火眼、孟巧嘴三个,在那碧春镇上盘桓了数日,早将山蚕丝行市情形摸透了。
这日晚夕客店中,三个便围坐房里,商议那山蚕丝之事。
第十七章
姜火眼先道:沈管事,这山蚕丝虽是粗了些,韧性却足。若肯教染坊那头下些功夫,用些药水多泡几道,再使巧劲揉搓梳理,未必便用不得。
孟巧嘴接过来道:何况这山蚕丝的价钱,只抵得上玉蚕丝三成,当真低得没处寻去!若论本钱,端的泼天便宜。
沈蕙娘将那样丝在手中捻了几回,当下颔首说道:明日便去,不拘大户小户,新丝陈丝,凡是品相尚可的,尽可收来。
次日,三个果然往行市去,大行采买。
沈蕙娘掌眼,孟巧嘴谈价,姜火眼验货付银,好不雷厉风行。
不过一日功夫,便将镇上囤积的山蚕丝扫去七八成,约定下明日雇车运回。
是日恰逢着碧春镇上小集,三个便往集市上来,预备采买些路上吃食。
姜火眼、孟巧嘴各自去了。沈蕙娘行来,只见这小集不过卖些当地土货。
沈蕙娘买得些吃食,本无心流连,却忽见一处摊子上,摆着些玉雕的小玩意。
其中便有一把青玉的梳子,梳齿细密,梳面上雕得花间一双蛱蝶,比翼双飞处,端的活灵活现。
沈蕙娘记起前日时,方宝璎惯常使的梳子摔断了。又思想她近几日在家中独撑绣庄,必是烦闷得紧。倘或带些新巧玩意儿与她,想来也可教她欢喜。
当下立住了脚,只拿起那青玉梳子来,细细瞧觑。
那摊主见得沈蕙娘驻足观看,忙满面堆下笑来,兜揽道:客官好眼力!这梳子原是药玉作成,颇有些温养的效用。
沈蕙娘念着方宝璎向来身子金贵,一时愈发属意,便是付了银钱,将这青玉梳子仔细用手帕包了,贴身收在怀中,只待归家时节送与方宝璎。
翌日,沈蕙娘领着姜火眼、孟巧嘴,押着满满几大车山蚕丝,风尘仆仆赶回越州城中。
开帘相看时节,但见城中张灯结彩,往来行人个个喜气洋洋,正是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原来这一日恰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马车驶来方府门首,沈蕙娘吩咐姜火眼与孟巧嘴道:且将几车山蚕丝先送往绣庄去入了库,再与你们管事回个话儿。
下车入府来,她也顾不得歇整,迳往方明照屋中回话,与方明照瞧过样丝,又将那碧春镇上如何采买、山蚕丝有何好处,从头至尾,详尽告诉了一回。
方明照犹盘桓在病榻上,这时拉过沈蕙娘的手来,面上虽也欢喜,却更显出些疼惜:我的儿,这节骨眼上,倒是辛苦了你,瞧着也瘦了许多。且快去歇歇,今日中秋,晚间倒赶巧吃道团圆饭。
沈蕙娘应了,便是退出屋来。
她怀中揣着那蛱蝶比翼的梳子,心头便念起方宝璎来。当下梳洗一回,只往绣庄寻方宝璎去。
争奈将绣庄里外寻遍了,却偏不见方宝璎人影。拉个伙计相问,只听伙计答道:方才见着少东家往账房去了。
沈蕙娘听得此话,便往账房中去。
跨过门槛,将眼把四下一瞧,却只见得一个账房伙计李娘子在里头,生得面宽额窄,眉凸眼凹。
这时节,李娘子正翘着脚,手上捏着一块酥饼,就着粗茶,直吃得满嘴渣子。
见得沈蕙娘进屋,她忙不迭将那酥饼往袖中一藏,一壁将油手在衣上蹭了几蹭,一壁立起身来,满面堆下笑道:沈管事回来了?一路辛苦。
沈蕙娘便问道:李娘子,少东家可在此处么?
李娘子应道:少东家?才走没一盏茶功夫呢。
一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又道:风风火火闯进来,道是急用银子,也不说个名目,只教我支五十两现银与她。我瞧着是少东家,怎敢有个不依的?紧着与她取来了。那白花花的银子,揣在怀里便跑了,拦也拦不住。
沈蕙娘心下疑惑,忙教李娘子取了账本来看。
那李娘子磨蹭半晌,方从柜底摸出那账本与她。
沈蕙娘略将那账本翻了一回。不瞧时便罢,当下一瞧,她只将眉头越拧越紧。
只见那账本之上,墨迹深浅不一,竟有好几处写着少东家支取。后跟着的数目更是扎眼,最少的也有二三十两,多的更有五十两。零零总总,只怕不下二百两银子。
末尾画押处,竟皆盖了方宝璎的私印。
沈蕙娘面沉如水,将账本放至李娘子面前,指头点着那几处账目,问道:这几笔款项,支取了却是作何用处?这数目,可对得上平日绣庄花销的章程?
李娘子嗳哟一声,一发笑起来,只道:沈管事休要难为小的。少东家金枝玉叶的,要支取些自家银子,小的怎敢多嘴?您出外这几日,少东家自有她的去处。
一面压低了声,又道:那鸿宾楼的席面、春莺啭的大戏,少东家可是日日享受。便是城西那家得胜坊,门槛也快教她踏平了!
沈蕙娘自然晓得得胜坊是何等去处。听得这话时,登时心头火起,沉声道:李娘子休要浑说!少东家便是淘气些,却几曾往这等地方去?她从前贪玩时,尚且不碰赌,眼下已在绣庄管事了,又怎会沾上这等腌臜事?
李娘子教她唬了一跳,只将眼一翻,冷笑道:少东家不知事,沈管事怎的倒冲小的发起火来了?方才少东家揣着那五十两银子,正是往那得胜坊去了!您若信不过时,自去那处瞧瞧便了!
沈蕙娘听得这话,一时有些发怔,兀自思想分别时光景,到底不肯相信。
她将那账本啪一声合拢了,收在身上,只冷声道:少东家怎的,我自有定夺。李娘子且少与人嚼些舌根,莫教我在外头听见半句闲话!
说着,也不瞧李娘子怎样嘴脸,一迳出了绣庄,备下马车,往城西得胜坊来。
不一时,到了得胜坊门首,沈蕙娘便急匆匆下来,进得坊中。她心中好不焦灼,便要往楼上赌桌去寻。
厅上堂倌瞧她打扮素净、满面焦色,便知不是赌客。立时满面堆下笑来,上前横身拦住了,谄声道:娘子面生得紧,莫不是寻错了地儿?
沈蕙娘心下厌恶,只道:家中有急事,我来寻方小姐。
那堂倌何等油滑,听得她这般问,只打哈哈道:娘子却是难为小的了。这坊间客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贵姓方的更是多如牛毛,端的不知娘子要寻哪个。何况里头乱糟糟的,娘子这等金贵,且莫污了鞋袜,快请回罢!
沈蕙娘一时气结,正待发作,却忽听得楼上叽里咕噜作响,正是七嘴八舌一阵奉承。
那声粗的道:方少东家今日端的鸿运当头,手气旺处,压也压不住!
那声细的道:真个财神姥姥下了凡来,与我们送福来了!
那声尖的道:些许彩头,不够方少东家赏人,权当添个喜气。下回再来,万望带携带携小的们!
沈蕙娘循声抬头看去,便见几个伙计模样的,正簇拥着个少年下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