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二章
  那小工应着,脚底抹油般去了。转回屋前时,手中便捧着方才染好、还湿漉漉的几团绣线。
  不想她急步走来间,脚下偏生遇着一滩水渍,当下嗳哟一声,便是向前扑到了。
  那绣线脱手飞出,却是落在屋外窗下一盆淤泥中。
  众人忙迎将出来,将这小工扶起,又七手八脚往那盆中捞了绣线出来。
  那盆淤泥原是花匠往池塘中挖来,预备下肥花的。瞧来时,只见黑黢黢、黏糊糊的,还散着一股腌臜气味。
  绣线落入其中,早是满糊了黑泥、通浸了腥气。
  众人皱着眉,便要将这些绣线拿去清洗。
  忽听沈蕙娘道:且慢!
  端见她几步上前,取过一股沾泥的绣线来,仔细端详了一回,却道:莫要洗去,就这般裹着泥,放些时候。
  原来那《百工图谱》中有云:土性醇厚,或可作中和之用。
  当时沈蕙娘只觉玄乎,不曾深想,眼下歪打正着,却反教她想出些门道来。
  众人虽不明就里,然而瞧她神色郑重,便也依言行事,将那绣线放了小半个时辰。
  时辰一到,沈蕙娘取了那绣线,往清水中漂洗净了。
  淤泥褪去,但见那绣线愈发鲜明润泽。再浸入咸水中泡了半日,竟也只是色泽稍暗,丝毫未见晕染混色。
  众人一时又惊又喜,啧啧称奇,只问道:沈管事,这却是怎生说的?
  沈蕙娘也长舒一口气,几日来头回展笑,将其中关窍细说一回,又道:这新法子,如今便是教我们寻着了。以原先法子染出的绣线,出缸后趁着湿气,裹了池塘淤泥,放它半个时辰,再洗净晾干,这便成了。
  翌日,众人依着先头约定,设下特制的蒸笼,下头烧了滚热的盐水,拟仿海上盐汽。
  沈蕙娘将那新旧两法染的绣线,各取几束,分作两处,放入其中,蒸熏三日,不在话下。
  三日后,众人黑压压齐聚在染坊院中。
  陈金荣板着脸站在最前首,孙秀君、苏良等人面色各异,余下工人个个伸长了脖子。
  沈蕙娘正要上前,忽听得前院一阵喧哗。
  原是方明照陪着两位京中来的客商,一路谈笑着,走了进来。
  陈金荣见东家亲临,还带着贵客,唯恐出了岔子,大家面上无光,一时忙上前去,欲要寻个由头,将她支开。
  然而方明照早瞧见院中景象,一时只上前问道:陈管事,蕙娘,这般闹哄哄的,却是作甚?
  一旁沈蕙娘早排众而出,迎将上来,与方明照并那两个客商礼道:回母亲的话,蕙娘寻着新染色方子,如今正要查验是否合用。眼下两位贵客在此,正可作个见证。
  当下步至那热腾腾蒸笼旁,与左右道:且打开瞧瞧罢。
  早有心急的工人上前,将那蒸笼盖子揭开,一股子咸湿雾气直扑面上来。
  雾散时节,众人皆把眼定住,细细瞧觑。
  但见那左边几束老方子染出的绣线,此时早褪尽了颜色,浮着一层虚色,灰沉沉、软塌塌的。
  再瞧右边几束浸过淤泥的新绣线,非但未教那盐汽腌臜了去,反倒愈发明亮润泽。比之先头单用云贝膏的绣线,竟是更添几分鲜妍。日光下瞧来,端的流光溢彩,好不晃眼。
  众人两相瞧来,尽皆将双眼瞪得铜铃也似,口中只称奇不迭。
  那陈金荣一张脸上先是铁青,继而涨得猪肝也似,直将两眼定在那新绣线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前头不愿改方子的孙秀君、苏良等人,此时亦是面面相觑,好生难以置信。
  且说那两位京中来的客商,俱是走南闯北,见惯了好东西的。这时节,两个都三步并作两步,只赶将上来,拿起那新染绣线观摩。
  一个将那丝线伸在两手间,对着日头照了又照,赞叹道:不意这绣庄中,竟有如此奇技!便是那内造的贡品,怕也没有这般鲜亮的!
  另一个满面堆下笑来,与方明照拱手道:贵绣庄既有此妙法,日后绣品行销四海,何愁没个财源广进的日子!我定下那批绣品,且只用这等绣线做来。便是多些订金,为这般成色,也自是使得。
  方明照早是眉开眼笑,自与客商爽快定下此事。
  一面又与沈蕙娘道:我的儿,亏你寻得这等巧法!此番教我绣庄长脸,你该是第一流的功臣。
  沈蕙娘却全无骄矜之色,只对了众人深深一福,温声道:此法能成,实非蕙娘一人之功。陈管事承周娘子衣钵,制得云贝膏,是为新法打了根基。众位工人姊妹连日不辞辛苦,沉心调试,方教此法得以现世。今日喜事,原是我明月绣庄上下同心的功劳。
  方明照愈发欢喜,只将众工人称赞一回,又应诺了月底分红。
  工人们个个听得红光满面,独陈金荣心虚不敢应。
  待方明照领着两个客商去了,那满院子人,此时却皆缄了口,只齐刷刷将眼往陈金荣身上瞧去。
  却见陈金荣早是通红了面皮,眉目间再无倨傲,唯余羞惭。
  她走至沈蕙娘面前,深深与沈蕙娘作了个揖,极郑重道:原是我老糊涂了,只知守着旧法子,却险些误了大事。今日见得沈管事这般巧思手艺、胸襟气度,方知这管事之位,原是实至名归。我且与沈管事赔个不是,万望沈管事宽谅。
  一面又叹道:我只为强撑着自家脸面,便是做下这等不分好歹的错事来,没得辱没了恩师传承、东家厚爱,实是没脸在这管事位上。待得今日下工时,我自会与东家认错请辞。
  沈蕙娘忙把手将她扶起,只恳切道:陈管事这却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前晌试这许多新法子,弃了那云贝膏时,竟没个成事的。眼下侥幸成了,正是合了您留着云贝膏的苦心。何况蕙娘新入绣庄,又是年轻识浅,往后工坊诸事,还须大家指点。您老人家倘或头一个撒了手,岂不是教我折了臂膀?
  众人也七嘴八舌挽劝不迭,好一阵才将陈金荣劝住了。
  然而她到底心中存愧,仍往方明照处述说首尾,好生悔过。
  方明照既知此事,愈将沈蕙娘看得重了,但凡绣庄、家中之事,全少不得她,自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不觉早是六月初旬。
  越州城中好似下了蒸笼,那日头热辣辣晒着,一丝风也无。
  方宝璎自来身子金贵,最不耐暑气,这几日更是害起夏来。
  尽日间恹恹的,茶饭不思,只觉胸口发闷,浑身骨软筋酥,好生懒倦。连着与书院请了数日病假,只在家中调养。
  偏生这日晨起,那月信又至。她小腹间一时又沉又痛,愈发没了气力,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沈蕙娘早早起来,亲手拧了温水帕子,与她细细擦拭鬓边虚汗。又教人熬了红糖姜汤,哄着她一口一口喝了。
  观她眉头紧蹙、唇色发白,全无平日勃勃生气,沈蕙娘一时只觉疼惜不已,忙往床边坐下,与她揉按。
  那力道恰是合宜,掌心温热隔了轻薄夏衣,丝丝缕缕相传。
  方宝璎这才觉腹下绞痛略缓了些,一时舒了眉眼,鼻息沉沉,昏昏欲睡。
  沈蕙娘守了她小半个时辰,见她回笼觉睡得安稳,才蹑手蹑脚起身,教侍人碧笙好生看顾,自往绣庄去了。
  只是这一日,沈蕙娘虽身在绣庄中,心却早飞回府中去。
  幸而那批云外海的绣品早已安排妥当,旁的单子也上了正轨,并无甚要紧事体。
  捱过了午时,她便与方明照告了假,提早归家去。
  她心中记挂方宝璎,道是害夏又逢着月信,必是口淡。
  离了绣庄,便先绕到城东,往那卖蜜饯的沁芳斋里去,拣方宝璎素日里爱吃的,买得蜜金橘、十香梅等数样零嘴儿,一并装在油纸包里,提着转回府中。
  进了院子,却见碧笙正坐在外间小杌子上打扇儿,里间却静悄悄的。
  见得沈蕙娘来,碧笙忙起身低声道:娘子回来了?小姐午后又有些烦郁,刚吃了半盏酸梅汤,这会子正躺着呢,说是身上懒,连话本子也瞧不进去。
  沈蕙娘点一点头,将油纸包递与她,教她寻了碗碟盛好送来,便是轻打珠帘,步进屋中,但觉四下茉莉香气盈袖。
  往那百蝶穿花锦帐中一瞧,只见方宝璎换过一身绛绡的夏衣,那薄如蝉翼处,隐约将白腻腻肌肤映透。
  这时节,方宝璎正歪在床面竹席上,手中捏一柄鸳鸯戏水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轻摇。
  听得步声,她只将眼帘懒懒一掀,瞧见是沈蕙娘,当下把那团扇遮面,唯露出滴溜溜一双含笑杏眼,与沈蕙娘打趣道:旁人还未下工,沈管事怎的便躲懒来了?
  沈蕙娘挨着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额温,只道:左右今日并没什么大事,念着你身上不好,便与母亲说了,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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