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方宝璎喜道:我早说来,世姐肯援手时,岂有个不成的!
  一面接过那册子来,递与沈蕙娘,只将下巴一扬道:我这番,可也算做得一桩正经事了?
  沈蕙娘早怔在一旁:原来方宝璎约得徐清徽来府,并非为做戏斗气,乃是为这番绣品晕色之事。
  她好生谢过徐清徽,接了那册子在手,端见泛黄封皮之上,方方正正印得江南绣谱四个大字,边角还有御书局的红印。
  晓得这册子珍贵,沈蕙娘再记起昨日光景,一时微红了面皮,正是心中有愧。
  正待言语时,却听方宝璎问道:徐世姐,这册子瞧着好生贵重,却有甚来头?
  徐清徽答道:此书乃前朝一位江南绣的宗师所编纂,收录得许多几近失传的秘技。里头专有一章,录着专为御用贡品海运所设的诸般防护之法,用料、火候、禁忌,皆记得周详。
  她一壁说来,一壁引着沈蕙娘翻至所言之处,里头果然录得许多固色的古方。
  几个又同瞧了一回,约定过三日后将册子送还徐府,不在话下。
  送客时节,徐清徽只将眼风往两个中间一扫,笑吟吟道:端的好一对贤伉俪。方世妹这见了书便叫苦的书冤家,平日里好生淘气,倒肯为沈娘子往藏书阁里钻,将眼也熬红了。今日一见,亦是这般志同道合、君敬我爱的,倒衬得我这孤家寡人好生没趣了。
  沈蕙娘本为错怪方宝璎记挂,这时教她打趣得愈红了面,忙顺势接了话茬道:徐小姐且莫取笑。宝妹原是个水晶心肝,纵平日淘气些,却最是个知冷知热的。聪慧伶俐处,尤胜过我百倍。此番全仗她与徐小姐寻得援手,方解得绣庄燃眉之急。
  方宝璎一一听过,心窝里早浸了蜜罐子也似,偏生只乜斜杏眼,对了徐清徽道:可听真了?蕙姐最是知道我的好处,徐世姐往后见了我时,可该刮目相看才好。
  一语未了,眉梢眼角早生喜意。
  送了徐清徽离府,两个转回书房来。
  沈蕙娘将眼瞧着方宝璎,端是满目愧意,只与她歉然道:昨日我不分青红皂白,便只拿那等话堵你,错怪你一片为绣庄的心,原是我的不是。
  方宝璎煞有介事抱了手,转过身去,声气却早是软和下来,只道:姑奶奶岂是那等量窄的人?我不与你计较便了。
  一面拣一颗细果子来吃,又道:可查那宝贝书去罢,日子可紧着呢。
  沈蕙娘心头一松,便往案头放好那《江南绣谱》,又要去寻纸笔,以备记录之用。
  方宝璎踱将过来道:你自家翻书自家抄,却要累到几时去?你只顾翻书,瞧着有甚可用的,只与我说来记下便了。
  说着,取墨研了满砚,铺开一张素笺,自往沈蕙娘身旁坐下。
  沈蕙娘依了方宝璎言语,指点些条目,教她一字一句,尽皆抄录了。
  偶然侧目时,但见她微垂肩颈、细凝眉目,提腕走笔间,那满面上专注神色,全不似素日张扬,倒添得几分沉静情致。
  两个并肩坐在案前,一时四下清寂,唯闻书页沙沙、语声柔柔。
  晴日天光正好,窗间微风轻拂,暗香悄递。
  且说沈蕙娘读至一处,忽地停下,只翻出昨日染料方子来,细细比对。
  原来那《江南绣谱》与《百工图谱》中,皆有载道:有如此贝粉,入了染剂固色时,遇着盐汽,便全失了功效。接下便将此类贝粉特性一一道来。
  沈蕙娘心中一动,争奈那云贝膏所用贝粉特性几何,她全不知晓,一时比对不得,便有些发愁。
  方宝璎观她如此,相询教她说来,便只笑道:这有何难?
  当下吩咐备了马车,扯着她往城外渔市去,寻得几个老渔人问明了。
  比对之下,那云贝膏所用贝粉,正与典籍所载相合。
  沈蕙娘心如明镜,隔日便往绣庄去,往染坊、绣坊两处,寻宋巧云等几个心思活络、技艺扎实的工人,一齐备了云贝膏、咸水、绣品等物,试验了一回。
  果如沈蕙娘所想,那绣品晕色之症结,正在云贝膏之上。
  众人一时惊异,只道这使了一二十年的万灵丹,如今竟也教绣庄栽了跟头。
  这桩疑事分明了,沈蕙娘又与这几个工人分头,一面寻访渔人、珠师等熟识贝壳的,一面翻阅抄录来的典籍。
  不消几日,便与众人寻出几种改进之法来,只待最后一试。
  万事俱备,沈蕙娘定下心来,便要更变那固色的法子。翌日,自往绣庄去,要与众人理会此事。
  正是卯时四刻,陈金荣与众工人点过卯,眼见便要教她们散去做工。
  一旁沈蕙娘忙道:陈管事,我正有些事要说来。
  一面转与众绣工道:那同心绣的活计,这几日间,且先放了。
  孙秀君听得这话,奇道:沈管事,这两月之期正追得紧,此时正该赶工,怎的却要停了?
  沈蕙娘道:诸位纵是紧赶慢赶,今日便做完了,那绣品也万万上不得货船。
  当下将云贝膏之事说了一回,又道:如今之计,合该先寻个法子,将这染色方子改好了,染出新线来,才好做同心绣的活计。
  陈金荣听过她说话,早是面色铁青,当下沉声道:沈管事这般说话,却好生轻巧!岂知这染方要定下时,是只难不易。便是关在屋里十数日,试得指头也烂了,却全无所获,也是有的。你只道要改新方子,却要改到何时去?
  沈蕙娘只不疾不徐应道:陈管事自是思虑周全。然则只知供着这老方子,左右不过是挨日子,等着人家将绣品装船运去,再退了回来,与那枯坐等死,却又有何异?不如试它一试,倒还有三分活路。
  底下众工人听过,一时尽皆心思浮动起来。
  那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瞧来,只把眼风在沈蕙娘与陈金荣之间扫过。各自交头接耳时节,倒是说沈蕙娘有理的多些。
  那苏良却上前来,面上仍存几分犹疑,只与沈蕙娘拱手道:沈管事,委实不是我存心作对。倘或改得歪了,或是比不得眼前云贝膏的方子,平白耽搁些时日、耗费些钱物,却待怎的?
  沈蕙娘道:苏工头说得有理。眼下既是时日有限,蕙娘自不与大家耽搁,只以六日为期便了。头三日间,我等自试验寻得的几种法子,只待寻出治得云贝膏晕色的物儿来。三日后,待染出新绣线来,再与老绣线一同在盐汽中蒸熏三日。
  众人登时炸开了锅,一时议论声四起。
  苏良怔在当场,半晌才道:沈管事莫不是与我说笑,消遣我来?三日寻出新法,这
  而陈金荣只冷笑一声,显是连驳斥也不屑。
  沈蕙娘兀自不理,只道:六日后,蕙娘与诸位仍约在此处,只管亲眼瞧那新方子是否合用。那新染出的绣线,或是仍不经盐汽,或是比不得云贝膏染出的
  她一发将脊背挺直了,续上话头来:则是蕙娘无知托大,误了时日。当真到那时候,蕙娘甘愿辞去管事之位,再不胡言。
  她声气虽未如何高,然而语中郑重之气,却端的掷地有声。
  陈金荣面色愈沉,瓮声瓮气道:沈管事既是这般说,我也阻拦不得。只一桩事,倘或耽搁了云外海的单子,东家跟前,自有分说,莫要教旁人与你顶缸便了。
  说罢,甩手便走。
  沈蕙娘也不恼,只再多点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工人,并前日几个做过试验的,一齐叫道跟前来,温声道:劳烦诸位姊妹,这几日辛苦些,与我同试新法。东家跟前,自有蕙娘担待。
  众工人观她言辞和善恳切,行事却泼辣,心下便有几分敬服,一时纷纷应了。
  当下便在染坊寻着两间空屋,支起几口小染缸,备下各色物事,将连日抄得的几个古方,一一试来。
  头一日,众人聚在一处,便试那水矾固色法。
  所染得的绣线,瞧来固然色泽鲜艳,谁知一教咸水熏蒸,不过半日,便褪得灰扑扑的,死鱼眼珠子也似。
  众人见了,心头皆压下一块大石。
  第二日,又试那羚石浸煮法。
  那绣线在煮锅里头翻腾了小半日,捞出时倒也无甚异样,然而沾了盐汽时节,竟变得又脆又硬,稍一弯折,便是啪一声断作两截。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愈发沉闷起来。
  眼见到了第三日晌午,几个方子皆试过,无一能成。
  染坊中弥漫起一股焦躁败兴之气,连宋巧云脸上那点笑影也挂不住了。
  沈蕙娘心中也有几分急迫,却是面上不显,只教个小工再取些旧法染的绣线来,想着再做些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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