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来到这里的感觉,就像是一脚踩入泥沼,不断下坠,无力而无措。
  就连长青,好似也褪色了许多。
  回到当下,屈黎又发现路边的异样。
  每隔数十米,及腰高的荒草中就会出现神龛。与墙上神像一致的干净精致,看起来经常有人打理。
  屈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脚步方有些停顿,前面的长青就像是感知到他的想法般突然扭头,拉着他继续前行。
  期间无一语交流,但屈黎很快明白这与村子里的规矩有关,收起了好奇。
  最终他们停在一间和前面相比还算不错的屋子前,村长推开木栏,三人进入院子。
  “小青,知道你回来,我把你房间扫了扫。”村长背手,身形佝偻。“放心,你外婆的屋子没动。”
  长青视线久久地落在这地上。
  再度站在这里时,他居然有些不敢靠近。
  记忆被一瞬拽回到那天,他得知外婆死亡,连夜赶回来时,这地上落满了黄纸钱与焚烧过后的香火。
  外婆生前是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她的葬礼举行的是最高规格,来了全村人,唯独没有他。
  他还未见到老人的最后一面,便已合棺。
  村子里剩下的青壮年都集合在了这小小的院子里,准备将外婆送入祭坛。那些手力道太大了,将他拦在数米外,无法靠近。
  明明死去的人是他的亲人,他却只能目送她远去,那天的风刮得很大,风卷着纸灰打在他脸上,却连风声都听不真切。
  屈黎察觉到长青的异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长青回过头,与屈黎对视。
  屈黎:“你没事吧?”
  长青摇了摇头,垂眸掩下情绪。
  村长喊他们进屋,两人快步追上。
  一进屋,正屋摆着一幅遗像,上面的老人笑容和蔼。而在她身侧,仍旧摆放着一座神龛。
  左右各开着两扇门,左边是外婆的屋子,长青压住心里的忐忑,先进去了,可光看到只剩下木板的床,他就忍不住红了眼。
  自从外婆去世,收拾完她的遗物,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原因无他,怕触景伤情。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还飘着外婆的味道,那是田里的土腥,抑或是灶台的柴火,总之复合的构成来了一股独属于外婆的气味。
  哪怕这里灰尘铺天盖地,他也能在步入的瞬间闻到。
  当亲人逝去已久,当她用过的物品遗落完,当过去的地方再也没有她的味道,才算消亡。
  长青此刻甚至喘不出一口气,担心过分失态,他只能退了出来。
  而在房子的右侧,则是长青小时候的屋子,与左边构造一致。但是这里铺好了一床被子,还干净着,应该是阿叔提前布置的。
  这样,整栋房子算是彻底逛完,不大,就只有两室一厅。
  厨房和厕所都在外面,是半个公用。
  这里真的很落后,而且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越来越落后了。
  长家村仿佛被遗忘在过去,成为长青记忆中无法触碰的那个“故乡”。
  一切安置妥当,阿叔最后再一次叮嘱长青不要坏了寨子里的规矩。直要长青带着屈黎发了誓,他才准备走,可刚迈两步却又被长青叫住。
  长青:“阿叔,村子里这段日子来过人吗?”
  阿叔听闻一愣,飞快回道:“没有人来过。”
  长青盯着他的皱纹堆叠的侧脸,缓慢地应了声好。
  门将光隔绝在外。
  长青站立许久才将东西放在床头,他余光却瞧见屈黎不知道在身后站了多久。
  长青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房子不大,辛苦你这几天和我挤一张床了。”
  屈黎心疼摇了摇头:“怎么会辛苦,你没事吧?”
  长青被问得有些怔,似乎恍神片刻才轻声回道:“心里有点难受。”
  “我从小就是住在这里。”长青仰头望着这间小破屋子,神情怀念而又悲戚:“你一路上看到他们了吗?”
  “那些村民?”屈黎问:“看到了,但我没有看见孩子。”
  “不只是没有孩子了,很快,这整个村子都会死亡。”长青突然哼笑一声,望过来,眼底悲悯:“我是这里最后的年轻人。”
  其实在儿时记忆里,村子里还不是这样的,有烟火气,有邻里。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就一点点地死去了。就连长青童年时的玩伴,也早已于几年前去世。
  而在去世前,他们都未曾出过村子。
  越想这些就越沉重,长青甩了甩脑袋,不想再说。
  他盯着剥离的墙皮,提起另一件事:“那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路上的那些造像了。”
  屈黎确实注意到,他还很好奇:“有些眼熟……”
  “是山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屈黎的眼赫然瞪大。
  长青了然地点了点头:“眼熟是正常的,因为她与我那本画册上的女神是同一位。”
  第68章
  琼巽元君,须臾的轮回神,其实就是山祖。
  “只是我们村子里的琼巽元君造像产生于须臾信仰传播末期,须臾人一路东行到这里,途中吸收了华国大部分地区的雕刻技法用于神像的塑造。所以画册上的元君和村里的元君会有些不一样,但是仔细看,她身上的核心宗教意象是一致的。”
  蛇,从一而终幽蛇纹附着在一切与须臾相关的物体上,是原始轮回信仰的载体。
  “你怎么发现的?”屈黎被信息冲击的消化了一会,手不自觉地按揉起眉心。
  “因为张行。”长青眼睫扇动数下:“自从我确定长家村与须臾有关后,便一直在想山祖到底是什么,对于须臾人有这样狂热信仰的民族而言,不大可能临时更改或创造信仰。当时张行将我拐至五号石窟后,林千大师和我聊了很多。”
  五号石窟,是文物局对汾临南山石窟的代称。
  在那里,长青第一次见到琼巽元君中后期的样式。那时的造像就已经有了山祖的影子。
  长青讲完,屈黎不禁又问:“那这般,你们难道是须臾的后人?”
  须臾的后人,这句话,长青在其他人口中听到过几遍。
  从外人眼中,须臾在此定居是画册与指引的事实。长家村屹立于遗址之上,其后人身份好似顺理成章。
  如果长青未曾进过林家的藏书阁,他或许也会这样认为。
  但他进去过,也看到了那封信。
  长青摇着头,否定了:“我们是林家的后人。”
  屈黎瞬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不知道这些信息,更不知道长青是何时何地获取到这些信息的。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平,但还是压了下去。
  此时长青已然陷入回忆。
  关于证据,那封林家暗卫的日记中清白地写出了一切。
  “……十月十一日。三队二人归队,口述他们找到目标石窟,但是三队全队受伤,身体长出鱼鳞一般的红斑,疑似感染,不确定感染源。已紧急隔离归队二人,由各队分出精英前往目标石窟勘测,施展救援。”
  “十月十八日。队中已有人感染,鱼鳞病具有传染性,队中水与食物出现短缺,石窟画册于河边打水时不慎丢失,主家和精英小队仍无消息,请求支援……”
  林家被利益冲昏头脑,竟私藏指引,派遣暗卫前往犬牙山寻找石窟。然而五脉成立之际,这群人也很快成为时局下被抛弃的棋子。
  他曾在梦里见过的那个森林,仔细想来植被其实也与犬牙山相符。
  但是长青想不明白,那群暗卫都是活生生的,有主体性的人,为什么宁愿死等在此,也不自己回去寻一条生路呢?
  还是说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有东西绊住了他们的脚。
  这片群山之中的秘密,或许将会是一切的突破口。
  长青直觉,这与鳞、诅咒有关。
  只有搞懂这几件事之间的关联,他才能将整个长家村的村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先不想这些。”屈黎突然抬手轻压了一下长青的额前发,眉梢藏不住的担忧:“先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长青脑子空白一瞬,旋即点了点头。
  *
  次日清晨,窗外叮铃哐啷一阵响,把长青从睡梦中拽出。
  他下意识地翻身,却在下一秒清醒——身边无人。
  “屈黎?”
  长青麻利地坐起来。
  “我在外面。”好在很快,屈黎的声音就从窗外传来。
  纸窗棂为天光添上一份混沌,长青睡眼惺忪中一时分辨不出天色。但听到回应后他舒了口气,下意识松了松身体,就听到骨筋犹如重组般发出数声咔咔响。
  身下是最原始的木板床,又硬又小。昨夜哪怕他尽力靠墙缩了,手臂仍旧会时不时触碰到屈黎。
  身侧躯体传来的温热,几乎要将被褥燃烧。
  长青不知道他何时睡了去,而夜里有没有乱动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住了。好在现在粗略一看,他并没有“越界”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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