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谢铎出身冷宫,母妃只是一个卑贱的宫婢,他身为皇子却谁都能踩一脚,说是任人欺凌也丝毫不为过。
可惜他的这些哥哥们大多都狼子野心,算计来算计去只剩他一人得利。
但即便如此,他在旁人眼中一样不配。
他的好父皇瞧不上他,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也只是想拿他当傀儡,如今他至少掌了一半的皇权,自然不会再做忍让。
叶渡渊没听过这句话,但想也知道应当是很多年前,今上还没登基的时候。
毕竟他爹再是狂悖,也不可能这么没分寸。
可一句陈年旧语便足够让一个人这么多年都耿耿于怀吗?
“所以陛下是怨我爹,所以才……”
“当然不是,良将择主,无可厚非,若我是叶将军,也不会把宝押在一个看不出前程的人身上。但是你爹要做纯臣就别怪朕容不下他了。”
谢铎看着这金堆玉砌的宫殿,忽然转身笑了起来,笑到眼角都映出一丝泪花。
他上前几步,和叶渡渊的距离近在咫尺,一字一句,“当今大齐的天下,朕是君王,朕要谁死,谁便不能活着。”
那双瞳孔里写满了嗜血的疯癫,比他原先表露出的还要恶劣万分。
大抵是已经明牌到这个份儿上,叶渡渊也不在乎所谓的君臣之道了,只见他半步不退,问道,“陛下既已是大齐之主,生杀予夺也只在一念之间,那又为何还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杀我父帅。”
“是只有扣上这样千夫所指的罪名才能让你心安,才能让你敢吗。”
这样突然提高的音量让谢铎面上的笑容一僵,但很快他的头轻轻侧过,几乎是贴在叶渡渊的耳边用气声呢喃。
“无德者为君,忠勇者却要烂在这无尽的淤泥里,不有趣吗?”
“疯子。”
叶渡渊抬手将帝王推开,那样的力道让谢铎连退三步都没能稳住身形,跌坐在地,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笑得开怀。
“疯?呵,先帝也说过,可那又如何,道德和纲常是束缚尔等的枷锁,而朕,在规则之外。”
说完,谢铎拿过一旁的烛台,取过那张薄薄的信纸,就这么看着火舌一点点吞噬,直至燃烧殆尽。
“即便没有这纸罪证,他也得死。不过能看你们这样跳梁,也不枉朕废了这些功夫。”
叶承江的命,从五年前他就想要了,一个不能任他差遣的臣子,得不到那不妨毁掉。
“你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朕说完了,至于你,”谢铎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来人。”
帝王提声唤人,门口早就站满的侍卫便捉刀破门。
“将叶世子押入御察司,由金吾卫副统领带人严加看管,若有闪失,尔等提头来见。”
把人放进御察司却又另寻人来看管,摆明了是对楚云峥的不信任。
“陛下。”
“朕没让你说话。”
两名配甲的兵士按上叶渡渊的肩头,强硬地逼着他弯腰,就这么押着他走出大殿。
楚云峥的目光紧紧跟随,连眨眼都不曾。
“这就是爱卿说的,出身微贱,不当与世子深交吗?”
谢铎幽幽的声音传来,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以前是不想给叶渡渊招惹麻烦,但事已至此,楚云峥不再替自己辩解半句,“言语欺君,臣,死罪。”
见这人毫无掩饰之意,就这么笔直地跪着,谢铎心头火气,比刚刚被言语挑衅时更胜百倍,怒极之下他一把掐住楚云峥的下颌骨,强迫着对方抬头。
“好一个死罪,楚岑溪你还真是不怕死。”
但触及那深若幽潭,暗不见光的眼眸时,又用力将他甩到一边,“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
谢铎一连踹倒三四个古瓶犹觉不解气,丫鬟仆从跪了一地。
他单手指着楚云峥,很少在人前这么气急败坏,“朕对你还不够好吗,这么多年,朝中三千朝臣谁能与你相较,你要拿谁杀谁,朕哪一次不站在你这边。”
见底下的人还是一言不发,似乎连反驳都懒得开口,谢铎深吸一口气,“滚,都给朕滚出去。”
等那些被吓得噤如寒蝉的下人都消失殆尽后,他才再度开口,“朕说过,只要你不掺和。”
“你应该知道这是朕对你最后的考验,只要过了,此后步步青云,扶摇直上,朕愿意让你做这一人之下的权臣。”
“可臣不愿,臣的青云路不能用他的骨血来铺就。”
楚云峥短暂抬头却又低下,在他心里没什么能和叶渡渊相提并论。
前程不能,便是性命,亦不能。
这个“他”字一出,两人心知肚明。
谢铎的眼眶因为暴怒而盈满血丝,他并非不知道楚云峥和叶渡渊那些藏在暗处的勾连,但是他也多是选择视而不见,最气不过的时候也不过是言语敲打。
“那朕呢。”谢铎放缓了语气,“当年御花园的池水边是你救了朕,后来冬日也是你予朕棉衣,甚至朕在冷宫和疯狗抢食的时候,还是你,既然不能有一颗真心是完完整整属于朕的,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招惹。”
这句话压在灵帝心里很多年了,他或许疯魔或许不是一个好人,可对楚云峥他拿出了一万分的耐心。
听见这句诘问的楚云峥瞳孔一震,他从不知帝王竟是对他存了这般不可言说的心思。
“因为当年他也是这么对我的,我只是,想让他开心。”
真话往往最是刺耳,那些仅有的暖意也不过是别人剩下的施舍,是爱意溢出来后的波及。
那倒不如从没让他见过光亮。
谢铎闭了闭眼,心底是难以言喻的酸苦,念了十年的情谊不过是镜花水月,可他又执着地不愿放手。
“朕只问你一句,你后悔过当年帮朕,救朕吗?只要你说不悔,朕就可以当今天的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朕给你的许诺也一样奏效。情爱算什么,有了滔天的权势,你想做什么不可以。”
最后的几句话像是诱哄,却动摇不了楚云峥的心意。
“若早知会有今日,臣宁愿当初在太液池边做个袖手旁观的过路闲人。”
这便是后悔的意思了。
最后一点真心被这么无情地磨灭,谢铎的神情彻底陷入疯狂前的最后一丝平静,他一连说了三句好,捏碎了手中的琉璃杯。
第17章 不见
褪去所有情感期待之后,理智便慢慢回归。
扯过一方巾帕,谢铎一根一根地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而后将那帕子随意抛掷,又变回了那个阴郁沉静的帝王,仿佛刚刚的歇斯底里都只是幻象。
高坐锦榻之上,谢铎半解鹤氅,散着一头墨发,“叶家满门你救不了,江家也救不了。但是,朕可以给你个机会,留叶渡渊一命。”
山穷水尽之外的路,注定荆棘横生。
可即便明知是饵,楚云峥却也只能心甘情愿地上钩。
“臣请陛下赐教。”
或许是光想想都觉得有趣,灵帝甚至是赤足踩在柔软的金丝毯上,只见他走进内殿,出来的时候手中攥着一个黑色的小瓶,瓶身剔透,泛着墨色般的光。
“这个,眼熟吗?”
一个和当初他给崔太傅如出一辙的瓶子,只是不知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看来,连御察司都有灵帝的眼线,且藏得极深,他从不曾留意。
“朕其实一直都在想,该怎么送叶将军上路,枭首太过残忍,白绫不够体面,思来想去,还得多谢卿给朕提醒,无声无息地暴毙,最为合适。”
谢铎单手捏住瓶颈,放到了楚云峥的眼前,浅笑着看他,“过几日等江淮回来后,一切就会尘埃落定。岑溪你,去陪安平王畅饮一番,也算是全了曾经的主仆之情。”
楚云峥曾是叶氏家奴,朝中半数人都心里有数,但有灵帝压着,也没谁敢说什么,上一个敢讽刺的北州伯也不知被帝王放逐到哪儿去了。
看着那小小的墨瓶,楚云峥没有伸手去接,以谢铎的心思,除了穿肠毒药,他想不出里面还能有什么。
耐心被一点点消磨,谢铎手上的力道也在一点点变轻,“楚卿,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若它碎了,这机会便没了。”
见眼前人仍在犹豫,谢铎干脆松了手,可就在那瓷瓶触地的前一秒,楚云峥弯腰伸手接住了。
离地近在咫尺。
仿佛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谢铎拍了拍手,眼底全是了然,他轻轻挑起楚云峥鬓边并没完全束起的发,语气里是得逞的恶劣。
“楚卿,你对他的好,只如饴糖,入口即化,难得长久,可杀父之仇刻骨铭心,他恨朕,也恨你,这就够了。”
凭什么你与他是少年玩伴,情谊甚笃,与朕便是后悔相识,不如陌路。
让他谢铎不快活的人也得偿以加倍的苦楚,如此才算完。
楚云峥将那个瓶子攥紧在手心,直到感觉掌心都变得濡湿,即便是冬日都汗水涔涔。